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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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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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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茫蒸湘》连载

第九章 商船镖师

1.

1934年春天,古兆光十七岁的时候,父亲送他到离家二十里远的龙爪镇表姑家学木工。

表姑家隔壁是一家纸玛店,开纸玛店的是一对外乡夫妇。男人的腿有点残疾,夫妻俩带着女儿何蕙兰从常德逃难来到这里。因为会扎纸玛,身边也还有几个碎银子,在龙爪镇落脚以后便租了这个铺面做起纸玛营生来了。他们的女儿已经十六岁,肌肤白皙,人长得如花似玉的,十分可人,两口子把她视为掌上明珠,谋划着要给她嫁一个殷实贤良的好人家。

何蕙兰是个天性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加上父母的疼爱,她的性格中就有了一种娇矜与任性间杂的成份。平时,她有事没事就喜欢跑到隔壁的木工房玩耍,每当她来的时候,古兆光就要给她雕一个小木人儿小木狗儿逗她开心。

古兆光的师傅让他拼接一张板凳,站在一旁的何蕙兰主动上前帮他扶住板凳的面板,古兆光就将凳脚的榫头打入面板上的榫孔里去,两人做得很是认真,配合得很是自然默契。师傅见了,开玩笑地说:“嗯,你们两个拼得还是挺好的呵,我看蛮般配的嘛!”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是有心,听到“蛮般配”这三个字,何蕙兰的脸刷地飞起一抹红云,娇媚地低下头去。

情窦初开的何蕙兰对这个长自己一岁,身材高大,体格结实,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暗生恋情。为了表达自己对古兆光的爱恋,犹豫再三之后,何蕙兰买来一方雪白的细纱手绢,在上面绣了几朵红月季和一句古诗,然后将手绢悄悄塞在古兆光的衣袋里。

古兆光无意中伸手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绢,急忙打开来看,只见那上面绣着杜甫的诗句:“花径不曾缘客扫,篷门今始为君开。”心有灵犀一点通,何况古兆光是念过几天私塾的,背诵过不少的唐诗宋词。现在看到手绢上的诗画,当然明白何蕙兰的心意。一直以来,他就暗暗喜欢着这个冰雪聪融,秀外慧中的女孩呢。

一来二去之后,两个有情人明白了彼此的心思,他们就这么悄悄好上了。

两人时常在师傅外出或歇工的时候躲在木工房里窃窃私语,越谈越亲密,越谈越不舍,渐渐到了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甚至朝思暮想的地步。这一对痴男痴女的亲密关系,古兆光的姑妈以及何蕙兰的父母却是浑然不觉。

夏天说来就来,不待所有的稻田全部插上嫩绿的禾苗,天气就已经热了起来。何蕙兰脱掉了严实的春秋装,换上一件红底白花的单衫。这样一来,就将她那娇好妩媚的身段恰到好处地突显了出来,于是凭添了几分妖野与诱人的气息。

午后,师傅习惯要休息一会。古兆光向来是个做事认真又勤快的伙计,他没有午休的习惯,吃过午饭继续待在木工房里,揣摸着师傅做成的木器成品。

随着一阵唏嗦的响动,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还没等他回过头去,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已经跳了进来。何蕙兰站在古兆光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微歪着扎了两条油黑长辫的脑袋,笑盈盈地望着他。何蕙兰的眼睛里荡漾着清冽的柔波,丰满的胸部把衣裳绷得紧紧的,使高耸的乳房更为明显——她的胸部在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古兆光感到一阵目眩,一时之间被何蕙兰的美艳惊呆了。等到醒悟过来,他急忙放下手中的木器,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了何蕙兰的臂膀,满含深情同时又心慌意乱地凝视着她。何蕙兰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她微笑着,水灵灵的眼睛泛着晶亮的光,默默地望着古兆光,然后羞涩地低下头去,十个手指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微微侧转过身子。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木工房里寂静得只有他们俩彼此粗重的鼻息和“嘭嘭”的心跳。

此时此刻,天地似乎合为一体,除了他们俩,只有他们俩……

接下来的事情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何蕙兰只感到自己被古兆光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拥抱着,她微微闭着眼睛,如饥似渴的嘴唇与古兆光的嘴唇本能地颤抖地互相吮吸在一起。两个人火热的舌头疯狂地探寻着,绞织着。随后,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渐渐摊软下去,倒在脚下那一大堆散发着木质芳香的厚厚的刨花丝上。在那柔软的肤白色的刨花丝上面,他们解除了彼此的衣装,让失控的身体在一阵鲜活的刺痛和痴狂的呻吟之中紧密交融,以至于师傅的出现都没有察觉。

只一刹那,他们便从愉悦的天堂跌落到痛苦的深渊。

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何蕙兰的父母得知自己的女儿被学木工的穷小子给睡了,当即气急败坏,怒火中烧,两人吵到古兆光表姑家的门头。他们完全不顾女儿的名声,非要古兆光赔偿贞操损失。何蕙兰的父亲当着古兆光表姑及街坊的面,指着古兆光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下流坯子,也不撒泡尿照照,真是赖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从此以后,何蕙兰被母亲牢牢锁在卧室里,不许离开家门半步。

表姑有意替古兆光去说合,将生米做成熟饭算了。她花了一些银子买了份礼物,陪同古兆光登门到何家谢罪,同时也是提亲。当着何蕙兰的父母,古兆光一再保证他与何蕙兰是真心相爱的,请求他们成全他和蕙兰的心愿,却遭到何氏夫妇的断然拒绝。

无奈之下,古兆光卷起铺盖离开了表姑的家,回到雨母山做了一名盐帮挑夫。

离开龙爪镇之前,古兆光偷偷绕到何家后院,翻过院墙摸到何蕙兰的卧室外面。卧室的门被一把大铜锁锁着,古兆光隔着门板轻轻呼唤着何蕙兰的名字。

听到亲爱的情郎就在自己的房门外却不能相见,何蕙兰心如刀绞,只能伤心地落泪。她扑到门边,伸开手掌在门板上轻轻摸索着;在门外相对应的地方,古兆光也一样在用手掌摸索着门板,似乎在寻找着何蕙兰那纤柔的手掌。两个人就这样一里一外默默地扑在门板上,喃喃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末了,古兆光安慰何蕙兰保重身体,不要太伤心,并将事先写好的一张字条从门缝里塞给何蕙兰,然后黯然神伤地匆匆离开。

何蕙兰急切地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道:“蕙兰,我没有什么东西作为给你的定情之物,就用这几个字来表白我的心意吧。等着我,我一定会来娶你的!”

看罢字条,何蕙兰早已泣不成声。她猛地扑到窗边,哽咽着喊道:“兆光,兆光……”

寂静的窗外,苍月如水,秋风自吟,沉重的黑夜辽阔无边。

古兆光走后不久,表姑一家也离开了龙爪镇,到汉口替人经营一家船务社去了。

因为不堪邻里的口舌,也是觉得再也没有颜面留在龙爪镇,纸玛匠一家不久便悄无声息地搬走了。

2.

古兆光加入盐帮,一来是因为在龙爪镇木工坊已经呆不下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赚钱,他打算赚够了钱就明媒正娶地将何蕙兰迎进家门成亲。

事与愿违,当他满怀希望地跟着大伙儿跑南盐的当口,发生了那件古丁两个家族的祖坟争斗。他凭着一根扁担打败了丁占魁,虽然给古氏家族争回了面子,但是自己也伤得不轻,可谓两败俱伤。

表姑听闻古兆光与丁占魁决斗的消息,几次来信催促他去汉口帮忙打理船务社的业务。古兆光自己也想出去走走,想办法多赚点钱回来,兑现他对何蕙兰的承诺。于是,在家养了一些日子的伤之后,一个晴和的春日,古兆光用柚木扁担挑溜着一卷简单的铺盖,独自搭乘一只乌篷船沿着湘江一路向北,来到九省通衢的汉口。

当船只由湘江进入洞庭湖,再由洞庭湖驶入长江的时候,古兆光被那波浪翻滚的宽阔的江面所震憾。他从来未见过这么大的河流,这样浩荡的水势,眼前有了一种天高水阔的坦荡,心胸也似乎宽广了许多。

古兆光挑南盐时到过福州,到过广州,却都是与远离城区的海盐贩子摊商们打交道,从未去那些大都市逛过,因此他并不知道真正的都市是个什么样子,更没有见过这样的水,这样的地,这样的城。

这回乘船来到汉口,心里有种别样的期待。乌篷船驶近汉口码头,他人还未上岸就感觉到了这个列为“四大名镇”之一的都市的繁杂与喧哗的气势。他的心也跟着那些涌动的江水一起兴奋了起来。江面上来往的大小船只更是令他眼花缭乱,激动不已。

码头沿岸排列着密集的商铺楼宅。江边泊靠着密密扎扎的各式船舶,一艘紧挨一艘,桅杆林立,人声喧哗,号子粗犷。那些码头搬运工个个光着上身,打着赤脚,扛着沉重的货物大汗淋漓地来往于高高的石阶上,他们正在给靠在码头边的一艘般货船卸货或装货。整个码头一派忙碌景象。

3.

午后时分,古兆光所搭乘的乌篷船在一艘外国商船近旁靠了岸。这里正是表姑经营的船务社埠口所在,一些船务社雇请的装卸工人正在忙碌地往船上装载货物。

古兆光扛着行李从乌篷船上来到江岸,表姑正站在码头上等着了,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年约三十来岁戴墨镜的金发女人。

待古兆光走近,表姑就乐哈哈地招呼道:“兆光呵,一路辛苦了吧,船上的生活还适应吗?几年不见,个子又长高了,皮肤也晒黑了,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古兆光虽然也可称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但是初来这个陌生的城市还是显得有些拘束。因此,当站在石阶上的表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看到表姑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外国女人,脸便一下子红了。

这么一个不经意的表情,恰好被那位穿戴有点特别的外国女人看在了眼里。她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名身材高大壮实,皮肤黄中带黑的中国男人,嘴角上浮现出欣赏的笑意。

古兆光被她看得浑身的不自在。

外国女人一脸甜笑,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表姑:“噢,张太太,这位是谁?”

表姑连忙指着古兆光向对方介绍道:“他是我的侄子,叫古兆光,一身功夫了得。我特意把他从老家叫过来,您的这一批货物就交给他来护送,您就放心好了!”

因为担心沿途遇上强盗打劫,溯江西行的货船都要由几名身强体壮的汉子来押送,所以许多船家都雇了保镖。

外国女人听罢此言,惊喜得扬起两道淡而修长的黄眉毛,不无夸张地嚷道:“是真的吗?那太棒了,太棒了,真是了不起噢!”

表姑又向古兆光介绍说:“兆光,这位是我的英国顾主,艾达·露易斯小姐。”

艾达已经伸过被太阳晒得呈着健康的浅棕色的圆润纤柔的手,与古兆光有些拘束的手握了一下。她感觉古兆光那粗糙的手在轻轻颤抖,心里便觉得有些好笑。她觉得眼前这个中国男人挺有意思,憨厚可爱,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笨拙又迂腐,可是骨子里却透露着一种桀骜不驯,甚至可以说有某种刚韧中带着柔情的魅力。自第一眼开始,艾达便对这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腼腆的男人产生了一些好奇。

表姑领着古兆光走上码头,来到船务社的办事处,将他安顿妥当,并吩咐他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即随船护送艾达小姐的货物到鄂西宜昌去。

4.

躺在住处小屋的床上,古兆光没有丝毫睡意。他满脑子都是滔滔涌流的江水,每一个波浪里都是何蕙兰的笑容。蕙兰,你现在怎样,是不是还在以泪洗面?

辗转反侧之间,他又想到自己打从到龙爪镇学艺开始至今这么些年以来发生和经历的事情,真不知道这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些场景,那些人物,尤其是同何蕙兰的相识相恋,像梦一般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现在忽然来到这个两江汇流的汉口,他被这里的潮闷天气和嘈杂气氛弄得心绪迷茫,加上旅途的疲惫,眼前的一切令他眼花缭乱。那个戴墨镜的金发女人,初次见面竟然像老熟人一样拉住他的手,样子是那么亲热,这真是不可思议,洋人跟我们中国人就是不同。

既然无心入睡,古兆光索兴爬起来,披上衣裳来到忙乱的码头上。他的眼前,几十名赤着上身的装卸工人正将大包大包的货物扛到那艘刚刚卸完货物的商船上去。

太阳已经偏西。衬着黛青色的远山,烟波浩渺的江面上,那些船只看上去好像是行驶在迷迷蒙蒙的太虚幻境之中。古兆光被这幅亦真亦幻的江景迷住了,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江风吹拂着古兆光的面颊,撩动着他的衣襟,他感到一阵透心的爽朗。

表姑和艾达站在趸船上督促工人装船,从艾达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心里有些着急。

古兆光站在码头上看了一会,忽然为自己的悠闲而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他飞快地脱掉上衣,将它捆扎在腰间,大步走到货仓里,二话不说就将两大包货物一左一右地扛在两个肩板上,迈着稳健扎实的脚步朝货船上走去。

负责记数的管事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却早已被他惊人的力气看得目瞪口呆。

这群装卸工的头儿冲着古兆光的背影一个劲地大声叫唤。

古兆光并没有理会工头的叫喊,他自顾自地扛着货物送到船上,又返回货仓。工头见古兆光不理他,心中有些恼火,暗想道,这是哪里来的愣头小子,居然不理会我这个工头,让我来教给他一些码头上的规矩。

当古兆光又扛着两包货物从货仓出来的时候,站在门边的工头故意将一只左脚伸了出去,用足背去勾古兆光的脚。

谁知古兆光早已将工头的伎俩看在眼里,当工头的脚伸过来的时候,他迅速抬起右脚,狠狠地踏在工头的脚上,只听工头“哎哟”一声大叫,人已经摔倒在地上。他的脚被古兆光牢牢地踩住,因为疼痛而发白变形的脸上冒出一层冷汗。

表姑见状,立即走过去问工头是怎么回事。得知实情之后,表姑哈哈大笑了起来,对工头说:“这位新来的年青人是我的侄子,也是这个货场的新任总管,今后码头上的事都要听他安排。”工头听了慌忙从地上爬起,连连点着头,一副恭顺的样子。

艾达望着古兆光扛起两包沉重的货物快步如飞地走向货船,很是吃惊。她不住地点着头,对他产生了更多的好感和敬意。

古兆光把货物扛到船上,转身返回。艾达高兴地跑下石阶,迎上古兆光,在他的脸颊上飞快地亲吻了一下。古兆光被这突然发生的状况给弄糊涂了,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怔怔地同时有些不快地看着艾达,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达对古兆光笑了笑,然后没事一样地转身回到表姑身边,对她说:“张太太,从今以后我的货物可以全部交给你的船务公司承运,而且要由这位可爱的骑士负责押送,这样我就放心了。OK?”

在战火频繁,经济萧条的时期,与这么一位英国雇主长期合作,表姑自然是求之不得,她乐呵呵地将双手合十搭在胸前,频频向艾达弯腰点头,一迭连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古兆光还在为刚才这闪电般的一幕搞得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被艾达用香唇吻印过的脸颊,心里很是尴尬和不安,却又不愿表露出来,便低着头匆匆返回到货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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