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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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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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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茫蒸湘》连载

第二十章 一线希望

1.

当年,蒸水河上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丁占魁意外地从古兆光与何蕙兰两人丧身的小舟上抱回出生不久的丁耀宗的时候,心里是又惊又气又恨。然而面对这个奄奄一息,虚弱哭喊的孩子,人性中最柔软最珍贵的东西——同情和怜悯之心在他身上复活了。尽管这孩子不是他的种,但毕竟是在他的家中出生,更何况他内心深处还是喜欢着何蕙兰,也十分敬重古兆光这位有血性、有气节的冤家对手。况且古兆光确实是一条抗日杀敌的硬汉子,众人皆知。

丁占魁已经顾不得自己仍然处在日本鬼子和保安团追剿的危险之中,不假思索地抱回了古兆光的孩子,让他在丁家长大成人。

后来,丁占魁按照古兆光临死时的嘱咐,与凌锐取得了联系,随后带着他的人马投奔了游击队。在祁阳潘家埠的那次伏击战役中,丁占魁被鬼子汽艇上打来的子弹击中,终因失血过多而身亡。他的父母不久也相继去世,从此丁耀宗的身世遂成了无人知晓的谜。

也许是因为在歧视、压抑和屈辱的环境下生活成长的缘故,丁耀宗的骨子里有一种非常自卑又非常倔犟的成份。从丁家老少成员的目光中,从旁人闪烁其词的言语中,他隐约觉察出丁氏家族对他怀着十分排斥,甚至充满敌意的态度。这是怎么回事呵,自己的身世为什么和一根柚木扁担扯上了关系?而这根扁担的主人就是丁家的死对头——古氏家族大名鼎鼎身怀扁担神功的古兆光,难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丁耀宗对自己的血缘和身世滋生出更深的疑惑,他逾发孤僻也逾发忧郁了,总喜欢一个人待在山上或柴房里冥思默想。

猜疑就像一粒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如今这棵种子在丁耀宗的心中一天天发芽长大,终于长成了一株不可扼止的大树,时刻碰撞着他的心弦,使其不得安宁。

也正是因为对自己身世的这种猜测,使丁耀宗变得特别的敏感。当古少林初来湾里村插队之时,他第一眼看见这位新来的男知青身边带着的那根油亮结实的柚木扁担,又听说他也姓古,而且老家就在这雨母山区,便像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悄悄观察古少林与丁家宝的长相和举止神态。

现在,他从他们两人的相貌上似乎已经印证了自己心中长期以来的疑惑,可以百分之百的确认,丁家宝与古少林是有着某种血脉渊缘的堂兄弟,而他自己无疑是古兆光的儿子……

丁耀宗在心里确认了自己的身世,这一切不再有什么疑问了,多年的猜测也算有了结果。当他肯定了自己的推断的时候,内心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而又痛苦地揪扯着。天哪,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

那天古少林和丁家宝同时被押往公社去的时候,丁耀宗的内心烦躁不安。可是他的行动受到了限制,不可以乱说乱动,更不敢到牛棚去看望他们。他只能躲在老宅的窗子后面,悄然落泪。后来得知哑女和小丽去牛棚看过丁家宝和古少林,他在心里也感到一些安慰。

丁耀宗整天勾拉着头,老老实实地按照队长的吩咐出工、汇报思想,然后伺弄他家那块豆腐干大小的自留地,其余时间就只是躺在家里,睁着一双幽暗的眼睛仰望窗外的天空。

2.

没想到古文标夫妻俩也下放到了雨母山老家,这让丁耀宗的心里再一次受到强烈的震憾。他很想去看看他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已经对自己与古文标的兄弟血缘深信不疑。只是由于他们彼此特殊的身份,他不敢公开去登古文标的家门,也不敢贸然去与古文标确认这层关系。在那样的环境下,像他这样有着重大历史嫌疑问题、背景复杂的另类,每日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他只能夹着尾巴,担心自己言行上一不留神就会被别人当作把柄上纲上线,定上新的罪名给拉出去接受批斗,轻则关进牛棚,重则判刑劳改。他知道,命运已经由不得自己的主宰了。

古文标回乡的第二天,天空下起了绵绵的秋雨。屋檐下的雨滴敲打着青石阶沿,发出“嘀嗒嘀嗒”单调的声响,更加衬托出秋天的落寞与空寥。

天还没有亮,丁耀宗望着窗外朦朦斜飞的雨丝,忽然想到古文标刚刚从城里回到乡下,肯定走得仓促,恐怕什么吃的都没有准备。此刻天正下着雨,不如趁着外面没人走动,给他们送点蔬菜过去。

打定主意,他披起蓑衣,戴上斗笠,佝偻着身子赤脚来到自留地菜园子里。摘了一个大南瓜,另外砍了几棵大白菜,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把蔬菜放在古文标住的那间偏棚的门口。

翌日清晨,古文标夫妇打开房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门旁的台阶上放着一堆水淋淋的蔬菜,心里很是吃惊:这蔬菜是谁送来的?为什么招呼都没打?他们首先想到了丁家禄,又立即否定了。还会有谁敢在他们落难之际来接近他们呢?实在想不出在这村里还有什么人敢冒同情五类分子的风险来接济他们。不过他们还是感到了一丝温暖,从心底里感谢那个送蔬菜的人。

经过一番犹豫,刘瑛半开着门往外张望了好一阵,生怕被人看见似的,飞快弯下腰去将蔬菜抱了进来,然后立刻把房门掩上。她对丈夫说:“这个时候还有人给我们送蔬菜,这个人是谁呢!会不会是少林呵,这孩子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下放到这里的消息了吧?嗯,先不管他,没有大米做饭我们正好可以拿这只南瓜来充饥,对付着填饱肚子再说,死活听天由命!”

古文标从隔壁的牛栏里寻来一些干稻草,开始点火烧水,一面去找切菜的刀子,找了一气菜刀也找不到了。他干脆把被雨水淋洗过的南瓜放在一块木板上面,用一根木棍将它敲碎,再把敲碎的南瓜片用手掰成小块,扔进铁锅里去煮。唉,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实在是太饿了。铁锅里的南瓜还在煮着,两个人就用手抓起木板上残留的南瓜瓤和瓜子塞到嘴里,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正在这个时候,房门“嘭”地被撞开了,丁家禄陪着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那男人上穿黑色中山装,外面披着一件谷黄色军用雨衣,脚上是一双平口雨鞋,一条裤脚挽起另一条裤脚垂下,他是大队民兵营长陈楚江。

古文标和刘瑛两人急忙起身,咽下嘴里的东西,尴尬地望着来人,嘴角边和手指上还粘着南瓜瓤儿。

看到他们这种神色,又见地上的白菜和破碎的南瓜,陈楚江面带警觉的神色问道:“这南瓜和白菜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从社员的菜园偷来的?”

古文标感觉心头被重重地刺了一刀,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丁家禄向古文标使了一个眼神,笑着对陈楚江说:“哦,他们刚来,没有菜吃,这是队里送给他们的。”

陈楚江瞪眼望了一眼丁家禄,说道:“你们倒好,对通匪崽子倒是蛮同情的嘛!”

听到此言,丁家禄马上红着脸解释说:“嗯嗯,我觉悟低,以后注意,以后注意。”

陈楚江转身向古文标夫妇交待了有关政策,责令他们在群众监督下,规规矩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改造,不许乱说乱动,不准擅自外出,每周都要写行为汇报,每月要写思想小结,定期接受训话。

古文标和刘瑛默默听着,连连点头。

陈楚江走到小灶前,揭开锅盖看了看里面煮着的南瓜块,嗅了嗅南瓜的香气,随手一掀,把满满的一锅南瓜打翻在地上,然后对丁家禄说:“你们的革命立场也太低了,对他们这样的坏分子怎么能怀有同情之心呢?”

丁家禄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心里却在说:你对我发什么甩,装什么牛逼?无非是占着个民兵营长的位子!

古文标夫妇俩低着头,眼睁睁地看着南瓜撒在地上冒着热气,满心酸痛。

表现了一番革命正气,陈楚江正要往外走,抬头看到门边墙壁上挂着一面小圆镜,“哼”了一声,随手取下镜子掷在地上,小镜碎成几块。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刘瑛一句也没听清。她用眼角的余光望着陈楚江走出小屋的背影,为那一锅撒落的南瓜感到可惜。

雨还在下个不停,空朦的禾场上水花密织。雨雾层层涌动着,一直漫延至河对岸的山脚下面,与山上的雾霭连成一片。

3.

裴小丽刚刚从公社排练完节目回到村里,天已经断黑了。听说古少林的父母被下放来到了湾里村,她扔下黄挎包就摸黑跑过来看望他们。这个单纯的女孩完全不顾会有人打她的“小报告”,给她扣上同情和亲近“坏分子”的罪名。

当她推开古文标夫妇居住的那间偏檐小屋的木门,看见燃着一枝昏黄烛光的房屋里一对落寞、憔悴又凄楚的夫妻,禁不住一阵鼻子发酸,心头涌上一股忧伤。她感觉古少林的父母比她在去年下乡前见到的时候要苍老了许多。小丽叫了一声“伯父伯母”,鼻子一酸便扑到刘瑛的怀中,失声痛哭。

刘瑛也搂着小丽的肩膀,泣不成声。

两个女人憋了很久的眼泪就像突然决口的堰塞湖水,一个劲地涌出眼眶。

古文标的眼睛也已经是一片潮湿朦胧。

哭过了。冷静下来之后,裴小丽抬起头忧虑地望着刘瑛说:“伯母,少林因为丁家宝的事打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丁独灿的父亲一个耳光,现在被关在公社武装部里,过几天就要送到青石坳去开石山修梯田。”

古文标急忙问道:“丁独灿?”

裴小丽:“是的,丁独灿是雨母山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武装部长。”

刘瑛又拉住小丽的手,着急的说:“少林从来不与人打架的,他怎么动手打人了呵?”

裴小丽便把丁家宝和古少林被抓的经过说了一遍。

古文标呆了半晌说道:“丁独灿?想起来了,他是丁纪元的儿子,他们家过去是在蒸水河上撑渡船的,我父亲曾经和丁独灿的祖父丁占魁打过一次大架。丁古两家和好后,我们也帮过他们家不少啊!”

刘瑛抹一把眼泪叹了口气,愤懑地低声说:“彼一时此一时,你现在是有历史问题的人,还想人家感念你们家的旧情吗?作梦吧,不往死里整你就烧高香了!看来这次少林是遇到大麻烦了!我们家这是招惹了谁呀,什么烂事都找上门来了,这日子让人怎么过啊?”

小丽望着刘瑛说:“伯母别难过!我看能不能想办法帮帮少林。”

刘瑛不解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裴小丽默默望着微微跳动的烛光,茫然地摇着头。但是她有一个天真的想法:古少林的问题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并没有他们说的那样严重。一定有办法说服公社革委会,尤其是那个丁副主任,要求他们对古少林从轻处理。眼下她只是抱着这么个愿望,到底能不能行还不得而知,因此她并没有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

几个人说了一会话,刘瑛担心小丽在这里待得太久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催她尽快离开。

正当裴小丽准备开门离去的时候,门却被推开了,站在门外的是队长丁家禄,他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

4.

古少林在公社武装部后面那间小屋里已经关了好几天,仍然没有任何处理结果,也没有释放他出去的迹象,他的心里很是焦急。

他整天就是坐在墙角的水泥地板上,望着窗外的天空一遍一遍地梳理着自从下乡以来听到的有关他爷爷,有关古丁两个家族的零星的传闻,时而向着天花板长吁短叹。

到了晚上,整个院子里漆黑一片,阒无人声。好在那天在被押送的路上小丽给他带来了心爱的口琴。此刻,为了排遣心中的忧郁和寂寞,他就掏出口琴吹奏往日喜欢的乐曲。有音乐陪伴,他就不觉得寂寞。

为了保持自己头脑的清醒,少林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墙壁大声地背诵高尔基的散文《海燕》。有时就闭上眼睛回忆那些看过的小说中的人物与情节,回味书中蕴含的寓意。

武装部大院值班的老头儿每隔几个小时就持着根红白两色的棍棒到院子里巡视一圈。他对这个被关押的小知青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平时就守在前面院门旁边的传达室里,挂上一副系着黑绒绳的老花眼镜看报纸。报纸上通常整版都是大幅的照片和大块的批判文章,一行特号黑体字的通栏标题像笨重的铁杠横在报纸的上方。他看报纸的时候时而神情亢奋,时而目光凝重。

老头不看报纸的时候,就打开桌子上一只手掌大的半导体袖珍收音机收听样板戏,只要一听样板戏,他就会仰靠在竹躺椅上摇头晃脑,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老头儿是个六十开外的高个子,背稍微有点驼,穿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右臂上戴着红袖箍,走起路来的时候一双过膝的长臂在两侧一摆一摆的。他姓王,因为在大炼钢铁那阵子当过几天炼铁队的管理员,人们习惯称他叫“管老爷”。

古少林坐在墙角的地板上,正沉浸在回忆和思索的世界里。

白天裴小丽来看望古少林,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这让古少林心里掀起了波澜。他深知小丽的心意,内心深处对这个从小学到中学直至下放都相处在一起的女同学怀抱着好感。但如今,他首先考虑的是怎样摆脱这种身陷囹圄的处境,尽快搞清楚自己家庭的历史问题,还他爷爷及父亲一个清白。他尚不知道眼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而也就不愿意把小丽也无端的牵扯进来……

窗外划过一道亮光,古少林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是“管老爷”手执电筒和棍棒到院子里巡查来了。

“管老爷”用手电筒向古少林这间小屋的铁门照了照,铁门上的大铁锁好好的挂在门扣上。他又照了照窗子,小屋的窗子没有玻璃窗扉,但在木窗框上装着铁窗条,他仔细地查看了那些铁窗条,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管老爷”放心地咳嗽一声,在窗前站住了。

就着手电筒的亮光,“管老爷”望着坐在角落里的古少林单薄的身子,轻声叹息着说:“唉,你这个知青俫仔,到底作了什么孽呵?交待清楚了不就行了嘛。关在这里受什么罪呢!”

见古少林没有哼声,他又问:“你是衡阳来的知青吧,一个学生伢子,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呢?要不就是偷了人家的东西吧?如果是偷东西的贼,打死都活该!”

“管老爷”这话让古少林十分反感。他欠了一下身子,让自己伸直双腿靠在墙上,然后大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没有偷人家的东西,只是动手打了丁独灿的老爹一个耳巴子,可是他先侮辱我的爷爷和我父亲!”

“管老爷”也背诵了一段语录,说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老家在哪里,爸爸叫什么名字?”

古少林:“我老家就在这雨母山的长湖町,父亲名叫古文标,爷爷名叫古兆光。”

听到古少林说出古兆光这个名字,“管老爷”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怀疑地望着古少林。过了半晌,他忽然拉着长长的声调说道:“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有名的扁担王的孙子吧?想起来了,听说你爷爷的功夫了不得,还打败了丁氏屋场的武秀才丁占魁呢!据说你爷爷后来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好像还和丁占魁争过一个女人。”

古少林听到此言,一下子就热血沸腾起来,兴奋地扑到窗前,抓住窗棂问道:“大伯,您一定知道我爷爷的情况,请详细跟我说说好吗?”

“管老爷”有所顾虑地收住了嘴,只是呐呐地说:“呵呵,我也是听老辈人说的,具体什么情况我哪里晓得?了解情况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早就不在本地了,一般人哪里会知道呢?现在搞运动,也不许乱讲的,乱讲是要挨批判坐牢的!”

古少林恳求道:“老伯伯,我的父母正受到造反派的迫害,请您告诉我,还有谁知道我爷爷的历史?求您帮帮我!”

“管老爷”为难地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听说你爷爷那一帮人十有八九都不在了,个别还活着的人也早就离开了雨母山。”

古少林从窗子里伸出手去拉住“管老爷”的手说:“老伯伯,这个人是谁,他现在哪里?”

“管老爷”用棍棒拦开古少林的手,回答道:“听武装部的老领导说,曾经担任洪山抗日游击队支队长的凌锐,从抗美援朝前线回来后就调到新疆去了,好像是当了师长。具体情况不晓得,呵呵,我也是听说的。”

古少林一下子高兴了起来,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是当他想再问一问“管老爷”一些相关的情况时,“管老爷”摆了摆手说:“你还是老老实实接受处分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要相信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坏人!”他用棍棒敲了敲铁窗条,拿着手电往窗户照了照,转身摆着两只长手臂离开了。

古少林双手攀着窗条,冲着“管老爷”的背影大声喊:“老伯伯,老伯伯……”

从黑暗中吹来一丝带着稻谷清香的风,墙脚下的苦艾轻轻摆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肢。在院墙边上,那株剪影似的老枫树把繁茂的枝叶寂寞地有所期待地举向天空。明月像一颗硕大的珍珠嵌在宝蓝色的天幕上;又像谁家顽皮的小孩爬在树杈上,悠然自乐地吹着洞箫。箫声袅袅地飘了过来,山涧般柔润而清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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