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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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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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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飞翔里悼念青春》连载

第四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前面已经简单介绍过,我们是一群被高考遗弃的孩子。

高考对我们的重要性不言自明,考上了,一辈子就会成为国家干部,教师,医生,等等,可以拿工资,国家还给养到老,养到死,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但是考不上就说不定了,像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大多数我们的共同命运,少数不甘于命运的,一个初中同学因为和别人合伙做生意被骗,后来我听说沦落到沿街乞讨。另一个高中同学,跑到城里拉三轮车,一天拉几块钱都是好的。

所以,高考无论是对我们一样的孩子,还是对家长,都是救命的稻草。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高考录取率总共也不过20%左右。高考分数没有达线,却接近达线,像我,就差1分。分分,是命根,这个时候才真正看出来分数的重要。多一分,我可能就进了大学,将来能分配个政府部门的工作,从此就可以撕掉祖祖辈辈背在身上,压得喘不过气的农民这个标签了。可我偏偏就差1分,这一分差点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屠户三老唐一次醉酒后被别人请去杀猪,忘了提前磨刀,结果一把刀在猪脖子上反复地狙溜,就是刺不进去,猪疼得实在难忍,一发力,结果把四个壮汉连同三老唐,一同掀翻在地,猪一个翻身,从案板上跳下来,溜之大吉。此刻我们这些人就像是那个被三老唐用钝刀反复狙溜的待宰之猪,可惜我们却没有勇气和能力逃脱。

拿着分数条从学校回来,我是在经历了千番犹豫万般彷徨之后,才在老歪的劝说和鼓励下进了村子。

拐向去家的路,远远看到,俺娘正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纳鞋底。我突然想起小学升五年级时,学校组织一次摸底考试,我在全年级考了第一名,兴高采烈地回到家,自豪地宣布了我的摸底成绩。俺大很高兴,已经读初三的俺哥也很高兴,只有俺娘,似乎我的喜讯与她毫无关系似的。

“二娃成绩考得不赖!”俺大看俺娘爱答不理的,就对俺娘说。

“再好也没用”,俺娘说,“考再好,也是个打吽腿的命!”

打吽腿,是我们乡下的俗语,就是打地套,拉牛种地的意思。

“咋能这样说,说不定二娃将来也和他哥一样哩!”俺大不同意俺娘的说法。

“就是哩,娘,二娃将来也会考上大学的!”俺哥也说。

俺娘没说话,端着一簸箕的芝麻到院子里晾晒去了,也把俺爷三个晾晒在了那里,把我的心也晾晒的凉凉的。

到了家门口,俺娘头也不抬,似乎没看到我,时而用食指上的顶铛子顶着粗粗的钢针,从鞋底的一面穿透到另一面,然后拉出长长的线后,用钢针在浓密的发丛中划了划后,又再次扎向手中的鞋底。

“娘!”我低低地喊了一声。

“考了多少分?”娘不冷不热地问我。

“就差一分!”

我在大字不识一个的娘面前,玩了个文字游戏,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惋惜和懊悔。

虽然我的声音很低,但娘的听力却很好。她手一哆嗦,可能是针扎了手指,我看到她把左手食指放在嘴里嘬了一下,又把鞋底拿在手里。我知道,通常这个动作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要用鞋底抽我,但这次她没有,而是低头又纳起了鞋底。

“你哥用脚指头都能考过去。你还不抵个猪,咋不去死,死了倒干净了。我花恁些钱还不如扔水里,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她用不疾不徐的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

“早就说你是个打吽腿的命,你非要去当先生,也不到尿窑罐里用尿照照自己可有那个当先生的命。”

俺娘说话永远都是这么刻薄,刻薄到让我无地自容。她把这一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到了我哥的身上,吃喝用穿全紧着我哥,我穿的全是我哥穿掉下的。我哥在她眼里哪里都好,放屁都是香的。她还总是用我哥的学习成绩作为标准,要求我除非达到或基本达到这个标准,才能和我哥一样去读初中,读高中。好在我小学的成绩还行,所以上初中她并没有怎么阻拦,但是初中升高中的时候,我考上了一所县高中,她却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说我这不行那不行,就是不想让我读高中。

我娘很倔强,我更倔强,她不让我上高中,可以,我就不上。我娘不让我上高中,无非就是想让我在家种地,我偏不。初中毕业的那一个暑假,我什么也不干,成天和老歪东游西逛,地里农活我一点也不做。我去街上,和老歪还有其他几个痞子一块喝酒,喝醉了调戏女孩子,打架,偷东西,被派出所逮进去几次。

我娘最终选择了屈服。可是,进了高中,我才知道学习真比登天难。无论我如何发愤图强,总是感觉力不从心,成绩始终达不到我哥的成绩,并且差距很大。我娘时常会用各种方言俗语讽刺我,挖苦我,很多时候真想像她说的那样,去一死了之。可我刚刚年满十八,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哪里又舍得去告别即将到来的美好年华呢!

我不想接娘的话,就转身向自己的房间,挨着厨房搭建的一个简易房。

“你就是拿屁股眼子多想想,也能把那一分给我考出来。”

都进了屋了,我又听到娘在外面给我撂过来一句话。

这就是俺娘的语言风格,犀利无比,令人胆寒。她认为我的大脑里装了一脑袋大粪,除了贪玩,除了和女生粘糊,什么都不会。

曾经一次她让我去地里给羊薅草,结果我背回来的草羊连看都不看,她也是这么骂我,说我是只死吃无能的猪,只配睡在大树下等着老鸹屙屎吃。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等着老鸹屙屎吃,后来听我姥说,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老鸹屙的屎里有未曾消化的粮食,可以充饥。

其实我也想试着像我娘说的那样,用屁股眼去思考问题,思考人生,可我一用屁股思考,就感觉一股气流直往下冲,提示我自己要放屁,所以赶紧就停止屁股思维,逆流而上改用脑袋思维。

俺娘说这话我很能理解,毕竟上大学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是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可是知子莫若母,俺大只是疼爱我,憬我,并不知我。俺娘是知道我的,她知道我本身就比我哥笨,不是个读书的料,所以不适合去读书,就想着把我留在身边,跟着她学耕田耙地。俺娘常挂在嘴边的有一句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三岁时,邻居家的宝能数数到100,我只能数10个,再往上我就拐不好弯了,邻居们就都笑话我,说我不如我哥聪明,我娘也就认为我不如我哥聪明。

虽然我笨,但是我是一个充满了理想的青年啊,我也有追求幸福生活和美好未来的权利。我不能就这样一辈子活在我娘的鄙视里,活在我哥的阴影之下,所以我要上大学,无论如何也要上大学。

就在前一年,邻村的一个比我大六岁的女生,在高考分数公布之后,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离家出走,至今无音信。他的父母四处托人打听,学校,老师,学生,亲戚朋友更是不必说,但是却杳无所踪。

她家庭经济状况不好,弟弟妹妹年幼,母亲长年卧病在床,一家六口人的重担全压在了父亲一个人的肩上。母亲劝她辍学回家,但是她不愿意,她发誓一定要走出农村,改变自己的生活。听村子里的人说,她从小学的时候就特别刻苦,早晨从家里带上中午和晚上的干粮,无非就是几个黑面馒头和咸酱豆。中午放学后不回家,在教师的食堂里蒸馏一下,就着开水凑合一顿,就继续在教室里学习。下午放学后,仍不回家,还是在教师食堂里蒸馏馒头,喝开水,然后上自习。长期如此,以至于严重贫血,小学五年级毕业那年,几次晕倒在教室。

初中高中阶段,她的学习更加勤奋刻苦,但生活并没有得到丝毫改善。周日返校,她就从家里一次带够足足两个礼拜的干粮,无非就是几十个黑面馒头,吃馒头喝开水,很少见到她去食堂打菜改善自己的生活。早晨四点起床,晚上十一点以后才休息,一天睡眠不足5个小时。长期的贫血、营养不良,致其身体状况非常差,多次住院。但哪怕是住院期间,她也时刻手不离书。

她就是传说中的学霸,但那时候没这个名词,我们偷偷地喊她“老油条”。我们这里把复读称为“回炉”,就是产品不合格回炉再造的意思。多次回炉再造,就成为了“老油条”。

说也奇怪,她平时的学习成绩特别好,每次学校测试都能名列前茅。但是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一到高考,进了考场,就莫名紧张。尤其是当监考老师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能紧张到晕厥,六次高考,居然晕倒在考场两次。虽然又都坚持了下来,但是却屡遭败绩。高考实在冷酷,大学实在美好,无人能抵挡得了这种诱惑,因此即便一次次血淋淋得体无完肤,她还是义无反顾地一次次走进了复读班。

在强大的压力面前,她几乎不敢直面同村的人。她就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战战兢兢地躲避着身边的人,周末回家哪里也不去,在学校常常也是低着头走路,或者绕开人多的地方走。

这已经是她第七次高考失利了,而与她同龄的女孩子,早已嫁为人妇,又已为人母。她终于再也无法接受失败的沉重,在到学校看成绩返回的路上,如一株蒲公英,当微风吹来,便随风而去,不知所踪。

她的出走在我们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清楚地记得人们传说的她在日记中的一句话:

“如果这个世界拒绝了我,那我就到另一个世界寻求接纳!”

我一直在想象她说的另一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她去了那里是否真得能寻求到接纳呢?没人知道,也无从知道。

在喧嚣了一阵之后,时间便将一个女孩子的凭空消失抹平了。除了一声叹息,人们没有再对女孩的出走作过多的议论。因为身边还会有像她一样的男孩子女孩子继续踏上她刚刚走过的路。没有人会自甘放弃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像我,受到我娘那么大的打击,依然初衷不改。

听说女孩出走后,老歪问我:“你怎么看?”

我说:“压力太大了!换作我也难说。”

老歪说:“她太死心眼,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我说:“你不是她,你无法体会她内心的悲凉。”

老歪不再说话,弯腰拾起一个薄薄的碎砖片,一拧身,用力甩出胳膊,就见碎砖片在宽阔的泉河水面上连跳了几次之后,便坠入了水底。水面上流下了一连串的水圈向外荡漾开去,但很快便消失了,泉河复又归于了平静。

这个女孩子多像那块坠入河底的碎砖片啊,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样的悲伤与绝望啊!

理想丰满,现实惨淡。正如老歪说的,即便是种地,土地也一定会给你足够的回报的。土地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愿意耕种的人。而她,却无法接受土地的宽厚和仁慈,选择了归隐于土地。

我后来又反复思考自己那天和老歪的对话,假如换作我,我真的会和那个女孩子一样,走一条不归路吗?无数次反问之后,我给了自己一个确切的答复,我不会。死了,人生就是一片黑暗;而活着,则能每天面对光明。

我又问老歪,你会吗?老歪用他独特的笑声否定了我的问题。之所以说他的笑声独特,是因为这笑声很像从一个盛满水的小瓶口熟料桶里往外倒水,由于倾斜的角度太大,水往外流时空气不畅,会发出一串连着一串的“嘟、嘟、嘟”的声音。老歪的笑声就是这样,我常常说他的笑像是拉肚子发出来的声音。

这个女孩子的遭遇,曾一度在我们当地引起轰动。复读是那时候农村中学中极为普遍的现象,复读六年、八年是很正常的。有很多人还没有考上中专或者大学,同学就已经中专或者大学毕业,分配后又成了自己的老师。但是高考就是高考,以分数论英雄的选拔制度就是这么无情,独木桥上同时过不了太多的莘莘学子,轰动之余,并没有多少人去反思教育本身的问题。

但这个女孩子的悲剧也起到了很好的警醒作用,一些本来抱着屡败屡战的学生及时地停下了不理智的脚步,转而选择了自己喜欢的道路,男孩子当兵的当兵,或者南下北上投入打工潮,或者转学一技之长;女孩子更为务实,有的毕业后就直接嫁了人,有的直接帮父母操持起了家务,也有的外出进厂打工或者进商场做营业员。总之,时代的飞速前进极大推动了思想和观念的飞速更新,很多年轻人渐渐认识到,成功似乎不止大学这条路。

但是,就当下而言,我实在是害怕繁重的农活,也畏惧外出打工的辛苦,更惧惮死亡的恐怖,所以无论我娘如何讽刺和挖苦,我都是让自己尽力麻木起来,才不会生气,不会羞愧,不会绝望。

可能感觉像我们这样的孩子流入社会太可惜,或者担心我们以后一旦学坏对社会的危害会更大,所以,教育人事部门经过慎重研究,又把我们从全市各地捡起来,委托皖中大学在这个旮旯犄角里办了一个分校,给淮西市的经贸、商贸、外贸局等单位培养营销、法律等方面的人才,承诺三年后给我们颁发这所大学的毕业证,并安排工作。

这是一种曲线救国的办法,也是很流行的一种大学教育模式,虽然不能在大学本校读书,但是能拿到同样效力的毕业证,这是最为关键的。

相对于艰苦卓绝的复读,这对我们来说真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用埋头苦读,再也不用以誓死之心去闯那座压根就不知道结果的独木桥,相反将来一样有学历,有工作,如此好事,何乐不为?

所以我们这些孩子根本就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就报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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