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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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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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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飞翔里悼念青春》连载

第二十八章 阴阳三无力回天 老歪爸黯然离世

老歪爸的病情好转后,老歪爸妈非常感激俺娘,说俺娘找人给他看好了病。于是在一个星期天我和老歪放学回来时,老歪爸让老歪到集镇上买了鸡蛋和二斤白糖送到了俺家。俺娘坚决不要,老歪爸说,做人要知道感恩,您一定得收下,你不收下,就是打俺的脸。说完就放下鸡蛋,转身走了。俺娘又拿起鸡蛋,赶上去,硬塞给老歪妈。老歪爸从老歪妈手里夺过来鸡蛋,往地下一扔,说,婶儿你要是不要,就扔了吧,反正我是不往家里拿。俺娘无奈,只得把鸡蛋拿回了家。

第二天,俺娘又添了一些鸡蛋,买了一盒炼乳,去看望了老歪爸。俺娘有一句口头禅,“咱凭啥吃人家的东西?”只要是亲戚朋友给俺家送了什么礼品,她一定会再添点东西回送回去。

可老歪爸病情好转并没有持续多久。大二的暑假刚开始,就在大家都在争相传播阴阳三看好了老歪爸的“噎死症”的时候,老歪爸病情却突然加重,吞咽稀饭更加困难,人也迅速消瘦了下去,颧骨高耸,整个人都变了形。

我心里开始反感我的那个阴阳三的表舅,他的所谓的法术,实则是一个骗局。

每年的暑假,我和老歪习惯拿张席子到麦场地里睡。那时的农村除了家家户户常年攒下的有机肥粪堆,烧火用的柴火堆,农村里再没什么垃圾,也没什么蚊子。夏夜里,除了微微的风在暗夜里流淌,就只有满耳朵的虫鸣和满眼眶的星星。

你看那星星,离我们多近?老歪躺在席上和我说话。

是的,天空好似一个无边无际的暗蓝色的穹盖,镶嵌了无数颗星星,离这个地球是那么得近,似乎伸手可触。萤火虫一样的星星在天空中不停地闪烁,有的不动,有的似动非动,偶尔有一颗星星瞬间划过,那是流星,在漆黑的夜晚划出了一道亮光,又转瞬即逝。

我要给我爸去医院看看,否则我不甘心。老歪说。

老歪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有一颗流星划过。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那颗流星从东南天向西北方向飞速而去。

我陪你去吧。我说。

第二天,尽管老歪爸不同意去医院,可是他已经无力再坚持,只能听任老歪将他抱起,放到板车上。我和老歪轮替着拉着他爸,从早晨天蒙蒙亮开始出发,到了县医院已经接近中午。但医院已经拒绝给他治理,说他已经是食道癌晚期。

拉着父亲走出医院的老歪脚步似乎沉重得像绑了沙袋,让我想起电影《卷席筒》里小昌娃戴着手镣脚镣一步一个趔趄地向前走的样子。路况很差,窄窄的柏油路面早就损毁,高低不平的道路让架子车咯咯吱吱地不停地叫着。老歪虽然情绪极度低落,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车子上病重的父亲,尽量选择平坦些的路走,减少颠簸,也减少他爸的痛苦。老歪爸已经无力说话,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空,表情木然,已经了无痛苦的感觉。我很想让他把眼睛闭上歇歇,但他坚持睁着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天上偶尔飞过几只鸟,那或许是他这一路看到的唯一的有生命的物体,所以他那一刻脸上似乎有了表情,头虽然不能扭动,但两只眼珠随着鸟的飞远而努力地看望远方。是留恋吗?是不舍吗?亦或是放不下老歪和老歪妈?还是依然在惦念着他给老歪的托付,那个一定要展翅高飞振兴祖业的梦想?

一路上,我有几次要替换下老歪让他歇歇。他浑身已经汗透,这一天拉着他爸步行来回六七十公里,他的脚步早就开始踉跄,只是他咬着牙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回去的路上他一直不让我替他拉车子,无奈我只得在一边尽力推着车帮,以减轻他的负重。

到了家,天早就黑了,老歪家那个老式自鸣钟已经指向了九点。我帮着老歪抬着他爸到里间卧室兼书房,但是老歪爸呜呜噜噜地表示不同意。他不停地想抬起胳膊,给我们做手势,但又没有力气。还是老歪妈看懂了他的意思,赶紧让老歪把放在灶屋里常年不用的一张竹床抬出来放在当门。老歪一听立即就哽咽起来,他带着哭腔,坚决不同意。

“爸,你身体好着呢!安心养养就好了,别胡思乱想。”老歪哭着说。

在这一点老歪反应极快。我们村有个风俗,将死的老人都要睡在堂屋的床上,头向南,脚朝北。老歪明白了他爸的意思,他爸虽然病入膏肓,但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要离开这个家,所以他要老歪给自己弄个床放在堂屋。这明明白白的是在安排自己的后事,所以老歪才会拒绝。

“爸,我不让你走!”

老歪爸躺在太师椅上,头颅歪向一侧,老歪妈在一旁尽力扶着他。老歪此刻已经完完全全像个孩子一样,跪在他爸面前,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爸的双腿,放声大哭。

那一夜,老歪家的黑狗昂着头,对着夜空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夜,就好像从来外家院门外来了什么人,惹得全村的狗一夜都在不停地叫。

“快叫人,慢叫神,不快不慢叫鬼魂”俺娘和俺大说,“怕是张光爸熬不过去了。”

果然,就在后半夜,老歪爸离开了人世。据说,老歪爸临终前拉着老歪的手不放,攒了半天的力气才细若游丝地对老歪才说了一句话:找个工作,光宗耀祖!

直到咽气的那一刻,老歪爸都没有忘记重振他老张家的昔日雄风。他自己已然完不成了,于是临死前又将这个神圣而又光荣却异常沉重的使命,以遗愿的形式,郑重而又悲怆地移交给了老歪。

报丧的那天,乌云翻滚,暴雨强一阵弱一阵。老歪光着脚,也不打伞,所有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挨家挨户报告他父亲的死讯。这是我们当地古老的风俗,多年来很少改变。据老人说,曾经有人为了报丧,双脚脚掌都被碎玻璃、碎碗碴割开,落成终身残疾。虽然这个习俗在当时已经有所改变,不需要光着脚,但老歪依然坚持光脚报丧。他腰间扎着粗麻绳,蒙古包似的粗布孝帽顶上系着一个大大的粗麻结,冒着暴雨,走到一户亲戚朋友门口,就扑通跪倒,额头重重地摔在泥洼里。

“我爸走了!”

途中如果遇到熟人,也是如此,跪倒,磕头。

“我爸走了!”

这句话他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每一次都是这四个字,木然无力,静如死水,根本听不出来其中的悲伤或心痛。每一次头磕下去,他的脸上随即就会沾满一脸的泥水,而当他把头抬起来之后,旋而又被雨水冲刷下去。雨水和着泥水在他的脸上一道道地往下滑去,满身都是,让我很自然地想起村头土地庙里的那座泥塑土地爷,脸上也是和老歪一样,一道道岁月的流痕从头顶一直滑到脚下的土地上。

在给他姨家报丧的时候,老歪的脚已经被什么东西割破。我看到他的左腿开始一跛一跛的,每走一步脚印里都留有血迹,虽然他可能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痛,但是那下意识的动作让我更加难过。我十分心痛,将手里给他拎的鞋递过去让他穿上,他一句话没有,摇摇头。我几次在雨势猛烈的时候为他撑伞,也被他推开。

出殡的那天,我和伟哥还有几个同学都到老歪家陪他,劝他看开些,节哀顺变。黄静没有来。伟哥还带了一辆车,开车的司机据说是市政府小车班的,是伟哥让他爸的秘书给安排的,说是给老歪撑门面。我知道伟哥没那好心,其实他是在炫耀自己的威势,我们乡政府的书记乡长还都没有专车呢,他一个在校学生,居然能用得上市政府车辆,这给他自己特别的撑面子。你还别说,他这一来不要紧,消息立即就传到了村里,村干部赶紧又报告给了乡政府,乡党委书记乡长立即冒雨带着班子成员来到了老歪家吊唁,还送来了一个花圈,花圈上左右各写着一幅不怎么对仗的对联:祖辈声名显赫威震乡里,此生诚实守信结缘村邻。后面落了款:拐弯乡政府悼。上了花圈,行了礼,书记把跪在灵前的老歪拉起来,安慰了几句,然后问家里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困难要立即去乡政府找他,找乡长也行。毕了业要是看得起,就到乡政府上班,我来帮你活动!哈哈哈哈!

说实话,我感觉这个乡党委书记的最后这一连串的笑是不合时宜的。但他笑了,还是一边双手拍着老歪的双肩一边笑,这种笑我似曾相识,对,好像是一次县委书记在我们村慰问夏季汛期受灾的困难群众时就是这么笑的,笑容里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场。这难道是领导干部慰问基层群众的标准动作吗?他笑的时候,其他随行的也都开始笑起来。笑容在肃穆的气氛中跌落到雨水中,转瞬就消失在泥泞的地面。老歪没笑,他依旧面无表情,也没说表示感谢的话。

乡党委书记的水平不是一般的高,眼睛也特毒,一眼就认出了伟哥。村干部早就听说我们有个同学的父亲是市领导,所以乡党委书记敏锐地判断出伟哥就是市领导的儿子,所以就假装和我们一一握手的样子,最后握住伟哥的手,一个劲儿地握着,就是不丢。

“感谢您和同学们能来参加我们村民的送行仪式。张光是个好孩子,他家里只要有困难,我们都会帮他解决的。”乡党委书记激动地说。

伟哥听了似乎也很激动,但他对这种场合可能见惯不怪,说:“非常感谢乡党委政府的关心。我和我们同学代替张光感谢您们!”

但党委书记似乎并没有要结束寒暄问候的意思。他没有松开握着伟哥手的手,相反似乎握得更紧了点。

“将来我们一定要多加强联系,您和张光还有您的同学们一定要多到乡政府走动走动,到我们拐弯乡走动走动,到我们村民家里走动走动,看看改革开放后我们拐弯乡发生的惊天巨变,感受一下我们农村这片热土的生机与活力!”

乡党委书记越说越激动,一只手握着伟哥的手,另一只手还不停地拍着伟哥白皙细腻的手,其实我感觉说是抚摸更合适。伟哥似乎有些腻歪,想把手抽出来,但是乡党委书记一直不容他脱手。伟哥很无奈,但毕竟是官宦子弟,懂得礼数,心里虽然别扭,但嘴里仍似乎很热情地说一定会的,我一定会常来这里,到乡政府拜访您!乡党委书记最后又说,那一定拜托老弟代我向家里的老爹老娘问好!伟哥说一定的一定的。这句话彻彻底底颠覆了我的三观,乡党委书记都貌似快退休的年纪了,比伟哥的父母年纪似乎还要大,居然称伟哥为老弟。我突然想起来伟哥曾讲过的官场上的辈分规矩,没想到我还真的有机会亲眼见到。乡党委书记赶紧又从秘书手中拎的公文包里拿出自己的一张名片,双手送到伟哥面前,说这是哥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兄弟来拐弯乡,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请弟弟吃我们拐弯乡的土菜!伟哥赶紧又说,一定的,一定的!

这一幕很长时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让我知道了什么叫虚伪和逢迎。看着乡党委书记和伟哥之间来来往往的过招,我几乎要吐出腹内早晨俺娘熬的红薯干稀饭。我发誓,将来我,还有我的子子孙孙,我都不会让他们从政,绝不会让他们像乡党委书记一帮人那样带着面具伪善地活着。

好不容易送走了乡党委书记,我急忙拉着伟哥到一边,躲开其他同学之后问他,为啥黄静没过来。伟哥很无辜地望着我说,我不知道啊!她的事我怎么知道?我立即骂了他一句,你别不要脸了,我也不是乡党委书记,别和我绕圈子。伟哥这才对我说,黄静在城里勤工俭学呢,是他给黄静找的工作,在一家打字复印店帮忙,顺便学习打字。我一边点头,一边心想,这王八蛋才没那么好心,无非就是想能每天都能抚摸抚摸黄静的气球,然后趁激情澎湃的时候顺势而为。但这只是我的想法,并没有对伟哥直说,更没敢和老歪说。

整个发丧期间,老歪始终没流一滴泪。他好像天生就没有眼泪似的,小时候他爸打他多狠他都不哭,如今他爸死了他依旧一滴眼泪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成长后的坚强。如果是,我宁可不要成长,也愿意在伤心悲痛的时候流泪。泪水是人某种情绪的应激性反应,如果没有了泪水,说明这个人要么是能强大到自如控制自己的情绪,要么就是这人已经麻木不仁。换作我,我想我早该受不了这些打击了。但老歪就是老歪,他永远都是我的楷模。

老歪爸的棺材很重,我们俗称“五六七”的活。活是我们当地对棺材的俗称,是死去的人的新居,意即希望逝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以复活。“五六七”是指棺材底、棺材帮和棺材盖用料的厚度,单位以公分计。还有“四五六”和“三四五”的,“五六七”在我们当地是最厚的棺材,棺材越厚越说明子女后代对逝去亲人的怀念和不舍越浓,孝心也越重。但我感觉这并非绝对的,像我们邻村的葛庄有兄弟六个,父母健在的时候没一个人伺候,老两口被儿子们赶到廖地里搭了一间庵棚栖身。可是两个老人去世的时候每人都住上了“五六七”的活,六个儿媳妇哭得一个比一个响亮。由于棺材太重,那天老歪爸发丧共请了24个青壮年劳力,两侧各12人。还要有一个指挥的,因为抬棺材必须要四平八稳,不能倾斜。老歪爸就兄弟一人,只能请老外的旁门大爹,也就是老歪爸的堂兄,来主持和引导老歪爸的灵魂去往他建在另一个世界的新家。那边有老歪的爷爷奶奶,还有曾经富甲一方的老歪的列祖列宗们。

那天,天空阴沉,但却没有雨,也没有风,无名状的热腻腻乎乎地裹在皮肤上,一切似乎都凝滞了一样。老歪大爹手挎竹篮,竹篮里都是火纸和小嘟噜鞭炮。所有的抬棺材的壮汉们弓着身子,一只手握着肩上的木杠,一只手卡在腰间,随时等候着老歪大爹的口令。老歪大爹神情凝重,像那天的空气一样。他巡视了一眼严阵以待的24个精壮男人,然后咳嗽了一下,作为预备信号,随后高喊一声“起”,老歪的二叔立刻高高举起一个烧制的粗瓷盆,在老歪爸的棺材前狠狠地一摔,粗瓷盆立即粉身碎骨。老歪披麻戴孝,双手举着灵幡,正对着棺材跪着,像一具纸人。盆一摔碎,抬棺材的立即齐声喊道:起!老歪爸的新屋被这些人缓缓抬起,老歪也被他的表弟表哥们立即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的眼神空濛,如同两个空荡荡的黑洞,对着棺材喊了一声“爸,走了”,然后转身,被人驾着机械地跨过摔碎的瓷盆碎片,往前走去。其他送灵的男性亲戚走在老歪前面,有的举着花圈,有的拿着纸马纸人,几个小孩子有说有笑地拿着摇钱树走在送殡队伍中,女眷则在棺材后面齐声大哭。

老歪妈被人留在了家里,按风俗,妻子是不能为死去的丈夫送灵的,否则丈夫的魂灵会循着路来找在世的妻子。

整个葬礼,老歪木偶一样表情呆滞,被人指挥着跪下,起来,起来,又跪下。我多想他此刻能留一滴泪,哭出来,但是他就是没有,直到他父亲入地,封坟,他都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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