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打击最大的不是我,不是老歪,是另外一个人,就是老歪的爸。
就在这个消息刚刚孵化,还在蛋清和蛋黄之间游离不定的时候,屋漏偏逢连阴雨,老歪爸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噎死症。
这种病在我们村很多见,多发生在女人身上,多发生在上了年纪的女人身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歪爸不知道何时得了这种病。或许是他早已感觉到,只是没告诉别人,等感觉到的时候,嗓子已经越来越细,吃不下去馒头之类的硬食,一日三餐,要么是稀饭,要么是比较细的面条。再后来,他吞咽食物越来越困难,吃饭对他来说已经很费劲,有明显的剌喉咙的感觉。他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得了病,这种病现在叫食道癌,但那时医学常识极度缺乏,老歪爸本身就是我们村最有学问的人,他也不知道这个病的学名叫啥。既然确实无人知道,于是乡里人发挥了带着朴素的泥土味的聪明才智,形象地称为“噎死症”。俺们村村子大,人多,不乏信奉基督教、佛教等各种宗教的,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又都在以自己淳朴的善良为老歪爸祈祷。信奉基督教的主动找到老歪家里,劝说老歪爸及时悔改,将自己交给上帝,说上帝是无私的,可以将自己的独生子赐给众生,让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信奉佛教的让老歪爸赶紧请上一大盘的香火,去龙王堂老祖爷庙烧香还原,求佛祖保佑自己健康长寿。又有极度信奉鬼神迷信的,把这种病说成“鬼卡喉”,说是老歪爸撞到了鬼,而这个鬼就在老歪家的某个角落里藏着,让老歪爸赶紧找阴阳师来看看自家的风水,是否犯了冲,施法驱赶走鬼怪。
村里的赤脚医生马大山倒是唯物主义者,他还是相信以他精湛的医术,一定能够治疗好老歪爸的病。于是,他想尽了一切他可能想到的治疗方案办法,包括一些偏方,甚至又跑到他的师傅那里请教。我记忆最清晰的就是马大山让我和老歪下河去捉老蛤蟆给老歪爸治病。这是我俩的强项,我和老歪拎着钢针准备去扎,被马大山制止,说钢针扎容易把癞蛤蟆皮扎破,要用手捂,或者找网兜逮。这同样难不倒我们俩,我用网兜,老歪用手捂,一上午就在我们村的村沟里捉了二十多只,交给了马大山。马大山准备用癞蛤蟆皮肤上的白色液体烘干服用。据说那种液体如果溅到人眼里,眼睛会立即失明。我娘常常会用这来吓唬我,不让我用钢针去屋后的小河里扎青蛙,尤其是扎癞蛤蟆。其实我知道,她是怕我掉水里淹死。
我淹不死,我会狗刨,会沁猛子。第一次下河游泳的时候我就一猛子扎到了河中央,但是在河水里我迷了路,感觉水温越来越低,越来越比水面上的水凉快,所以我就顺着越来越凉的方向一路前行,直至头扎到了淤泥里。我认为已经成功抵达对岸,便准备浮出水面。可是在上浮的过程中,我感觉这个水路好遥远,等我从水深将近五六米的河底里露出来,我已经精疲力竭,想透口气呢,一股子被小伙伴搅浑了的泥浆水咕噜一下就流进了我的喉咙里。我呛得难受,一张嘴,又一口泥浆水流了进去。于是我又张嘴,然后又一股子泥浆水灌了进去。慌乱中,我的双手胡乱地拍打水面,双腿乱蹬,但是我太瘦小了,浮力小啊,一个劲地往下沉,幸亏小伙伴来得及时。上了初中,我学到了一些浅显的物理学知识,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的体积太小,浮力不够,所以才下沉。后来我就想,那些落水后被淹死的,大抵都是因为体积小,浮力小,所以活的希望才小。所以到现在,我身高一米五,体重80公斤,老婆多次劝我减肥,我就是不减肥,万一哪天我落了水,最起码多了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拐回头再说马大山给老歪爸治病的事。他戴上口罩,戴上眼镜,将一只活蹦乱跳的蛤蟆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捏着最大号的常用来纳鞋底的钢针,将蛤蟆身上一个又一个的疙瘩不断地挑破。癞蛤蟆应该很痛,四蹄乱蹬,但是并不嚎叫,不像我,马大山一给我打针,我就杀猪般地嚎叫,有时还流泪。等所有疙瘩里的白色液体全部挤出来之后,马神医又开始挑战另一只蛤蟆,程序和手段与上一只蛤蟆如出一辙。然后将白色液体在豆秸火上文火烘焙,熬干成粉,再给老歪爸服用。马大山给老歪爸治病的另一个偏方也与癞蛤蟆有关,他将癞蛤蟆四蹄固定,用他已经豁了口的手术刀残忍地划开蛤蟆下颌,一直划到癞蛤蟆的生殖器部位,然后用手一点点地向外揭皮。这个过程很血腥,很残忍,让我想到了朱元璋“剥皮实草”的酷刑。“剥皮实草”本是出自佛教典籍,是地狱当中对罪大恶极之灵魂施行的酷刑。即便是朱元璋,他的这种酷刑也是针对那些贪得无厌的贪官污吏的一种极性。可是这癞蛤蟆招谁惹谁了,还是益虫,书本上还写着他是害虫的天敌,人类的好朋友,干嘛要这样对待一只手无寸力的我们的朋友呢?可是马神医就是这样了,我身边的一些人也是这样,后来我踏入社会也遇到很多人都是这样,你明明觉得和他关系很好,可是有一天他就对你下了狠手。我敢打赌,癞蛤蟆的祖先一定是得罪了马神医的祖先,要不然他绝不会这么冷血地折磨癞蛤蟆。马神医将癞蛤蟆皮剥下,放在荷叶上摊平,用火烤热,趁热敷在老歪爸喉咙上,说这可以去火,拔毒,驱邪。
各种办法用尽,老歪爸的病情也不见好转。马大山很失落,最后只得摇摇头,叹着气说,要不就转县医院看看吧。老歪爸不去,说这又不是啥要命的病,我能走,能动,能干活的,不用瞧。我可不愿意花那冤枉钱。老歪爸拒绝去县医院,但事实是,虽然他能走能干,但是吃东西却越来越少,馒头等硬物基本吃不下去,只能喝点稀饭,或者稀汤剐水的面条。
一个周末,我和老歪从学校回家,我顺便到他家看看他父亲。入了院门,虽然已经被公家征用了大部分房子,院落小了很多,但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曾经多么富庶殷实。原石雕刻的基座,下方上圆,代表着天圆地方,一根根红漆木柱立于其上,寓意立于天地间。柱子上的金色对联由于每年都被重新刷漆,所以依旧显得很新,上联是“门对千根竹添秀”,下联是“屋藏万卷书留香”。一根根粗大的屋梁横木横贯房屋的东西,檐廊下的横木上攀龙飞凤,檐角高挑的飞檐上依旧能看到一条条飞龙在穿云破雾。房子不多,但正屋大门上的铜狮子锁环比我的巴掌还大,锃亮锃亮的。门槛木早已经被踩得失去了颜色,但依然很高,进门必须要抬腿才能跨过。堂屋的正中央,一个红木条几和红木八仙桌当中而放,八仙桌两旁各放着一把太师椅,椅子上两片年代久远的坐垫上面绣着飞凤回鸾。一张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字画都已经破损了边,字画下面一座自鸣钟有规律地左右摇摆着钟摆,“吧嗒吧嗒”的机械声似乎在提醒着这家人曾经的辉煌。
老歪爸此刻正坐在东屋卧室的书桌前看着一本很旧的线装书,看到我来,慢悠悠地起身迎接。
“大哥,您别起来了。”我急忙上前搀着老歪爸,他瘦削的身形与他极高的身材让他看起来更像一株在过于稠密的株距中疯狂往上生长的小树。我把他慢慢扶着坐到太师椅上,老歪连忙从一把竹壳的暖水瓶里倒了一碗水递了上来。
“你们的事情学校怎么说的?”老歪爸扭头看着老歪问道。
老歪没有立即回答,他假装拿笤帚扫地,走出了屋子。老歪爸又扭头看着我,说,政府准备怎么解决你们的问题?
我扭头看了看老歪,他正在门外的院子里弯腰扫地。我不知道是否该直接回答老歪爸的问题,老歪的避而不答,似乎本身就是不忍心拿这个问题刺激他的父亲。其实这件事俺大俺娘也已经知道,俺大无所谓,说,到哪都没有饿死的狗。俺娘不行,她没有文化,本来就极力反对我上这个大学,现在又遇到这种情况,她认为自己好像有了先知先觉似得,说话更加难听。她接着俺大的话说,供你上学,还不如喂个狗呢,狗吃屎,不花钱,还看门防贼。你呢,除了花钱,百事不成,等你毕业了,就睡在树底下等着老聒屙着吃。老聒是一种鸟,类似乌鸦,据说当年闹饥荒的时候,很多人就是靠睡树底下张嘴接老聒屎裹腹才顺利存活了下来。这是不是实情,我并不知道。
“说啊,政府怎么解决你们的问题?”
我正在犹豫不决该不该回答老歪爸的问题,老歪爸又问了一句。我搓了搓手,这是我的习惯,每次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就爱两手对搓。我感觉在搓手的时候,一定会产生热量,热量会催生灵感和主意,以及勇气和胆量。搓了几下手之后,我决定将这件事要如实向老歪爸说个清楚,因为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铸成事实,隐瞒绝不是长久之计。虽然这件事对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来说是如此残忍。
听了我的回答,老歪爸像一座被人推倒了的山墙,本来咬牙坚持挺得笔直的腰颓然跌入了高大的太师椅里。他用力挺起脖子上的头颅,枯瘦的身材像一把朽坏了的弓弦,两行浊泪瞬间从眼角流出。
“堂堂一届政府,视莘莘学子前途如儿戏,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可悲,可笑啊!”
老歪爸是有学问的人。他表达愤怒的情绪不是靠粗俗的谩骂,用的语言都好像是书中的话。不像俺大和俺娘,把我老是和俺家里那条见人就叫的黑狗相提并论。他的声音低沉,无力,像从地窖里传出来的,带着潮湿和霉味。我突然很后悔将实情告诉了他,这个一生夙愿却未能如愿,如今一心想让老歪帮他重振家门的老人,因为我的坦白相告,所有的梦想和希望瞬间变成了飞沫。他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呜呜噜噜”的喉音表明他的喉咙里堵满了痰,急促的呼吸如同我家那把破旧的风箱。他身体前倾,随着咳嗽不停上下抖动,双手紧紧地抓着太师椅的把手,似乎生怕自己像一片树叶一样被剧烈的气流反作用飞起。我一时慌了神,冲门外喊了一声“小光”,门外的老歪迅速跑进来,不停用手拍打着他爸的后背。约莫几分钟之后,老歪爸又连续急速地咳嗽了几下之后,重重吐出了一口痰,那痰鼓起一个大大的气泡,周围附着无数个小气泡。我看到,气泡与气泡之间,有一条条殷红的血丝,像现在人钓鱼用的红丝虫,蜿蜒穿梭在各个气泡之间。
我还看到,从不曾流泪的老歪,第一次流下了泪水。
那一刻,我真想扇自己耳光。但过后老歪并没有责怪我,他说,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他不告诉他父亲实情,是因为他确实没有胆量告诉他父亲,也不想用自己的残忍来打击他的亲生父亲,因为他的身上,承载了他父亲太重太重的希望,他不希望自己亲手摧毁他父亲对他的希望。所以,他要谢谢我,感谢我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