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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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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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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飞翔里悼念青春》连载

第一十五章 我的相亲记

这个寒假,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娘要给我说亲。

我娘早就要给我说亲了,好像是从我初中毕业那年,她就开始张罗着找媒人给我说媳妇。这是她给我设计的人生计划:初中毕业结婚生子,种田犁地,挣钱供俺哥上大学,最后为她和俺大养老送终。这么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媒人登门要给我提亲,都被我拒绝。我娘劝我,说大学哪恁好考,你以为你是你哥啊?早晚都是回来种田,晚定不如早定。我不同意,我娘又让我先定下来一门亲事,高中毕业后再结婚也行。我仍然不同意。我娘开始给我减生活费,甚至断供,逼迫我就范。我还是不同意。我哥知道这事以后,就给娘写信,劝她别逼我,万一逼出来个好歹,后悔都来不及。我娘在煤油灯下听俺大读这封信,我在另一间屋子里也听,听着听着,就听我娘在抽泣,她哭着说,他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他有个好歹我能好受啊,我这不是为他好啊,啊?俺大劝她别哭了,她又怪古俺大,还不都是你惯的?不是你成天背着我憬他惯他,他能恁不听话吗?小时候他多乖!听到这里,我心里开始回忆我小时候到底有多乖,可是想来想去想不起来。我记忆里只有我娘说我不听话,笨蛋,花钱老把式等等的记忆,对我多乖一点记忆没有。我娘虽然很武断霸道,但是确实是因为我哥的这封信起了作用,她不再找媒人给我提亲,但是却说如果考不上大学,必须要说亲结婚。我现在读的大学,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学,这个没文化的我娘也知道。她知道我毕业后将来的工作不可能像我哥一样由国家包分配,很可能会面临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这次不一样,我娘的态度很坚决,不容置疑,来势汹汹,我甚至感觉无力招架。

女孩是邻庄的,叫什么花之类的名字。乡里女孩起名字不是这花就是那花,显得女孩子美。可美不美不是因为名字的问题,这点谁都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不是我现在没记住,而是当时就没记住。反正不是荷花,就是莲花,或者槐花。管她叫什么名字呢,反正是我不同意。

“有人给你说亲,明天要来相家,你今儿个上街上剃剃头去!”

吃早饭的时候,我娘对我说。我记得那天吃的是黑面馒头,那种黑很像晒干后的粑粑,硬硬的,还掉渣。娘的话让我一口馒头还没来得及嚼碎,就吞了下去。又干又涩的馒头经上牙下牙一咬合,散开了的碎屑把我噎得直打嗝,像一只老鹅似得不停地伸脖子,缓了半天的劲我才将这口馒头咽了下去。这边刚咽下去那边我赶紧喝了几口水润润。

“你饿死鬼托生的啊!吃个馍还能把你噎着?”

娘放下手里的碗,瞪着眼看我。我突然感觉馒头还没有完全咽下去,那口未嚼碎的黑面馍正在我狭窄的喉咙里徜徉,似乎很留恋我嘴外的风景,不愿意进入那黑布隆冬的肚子里。其实哪里还有馒头,是我娘的话比馒头还噎人。

我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娘,她正在用一脸的嫌弃表达对我的不满。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和我娘之间就好像是一对仇人,我哪一点做得不合她的意,她就会劈头盖脸把我一顿臭骂,甚至用鞋底、木棍抽我。边抽我,边说,“我饭打你,就不用手打你!”这句话可以说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帷幕笼罩着我的童年、少年,令我恐怖至极。很长时间我不懂娘的话到底是啥意思?为什么是饭打我,不用手打我?是一定要在吃饭的时候打我吗?但好像每次打我的时候又不是在吃饭的时候。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让我对这句话的理解一直处于一种模糊不清、又担惊受怕的状态。直到我上了这个大学,我才悟出来,我娘的意思是,只要我犯到她手里,她绝不会用手打我。根据力的作用和反作用原理,用手打我,我痛,但我娘也会痛。我娘虽然没上过学,不知道什么叫物理学,不知道什么叫力的作用与反作用,却凭着多年来在打我的过程中积累的丰富经验总结出了物理老师在课堂上唾沫乱飞也讲不清楚的科学道理。

我的心里很发怵。等那口黑面馍终于被我完全咽了下去,我头也不敢抬地小声回答了一句:我不说亲。

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我娘说。

我娘又说,女孩是邻庄的,叫什么花。反正不是荷花,就是莲花,或者槐花。比你大两岁,长得还过得去。干活沾贤(方言,形容副词,厉害、过劲的意思。)里很,还会纺棉花,纳鞋底,套盖腿。就你这熊样子,百事不勤的笨蛋,说个这样的媳妇就是你的福。

我不愿意。我说。

你不愿意?还轮不到你愿意不愿意。我说愿意就愿意。

我还上着学呢。

哦!你还知道你上着学呢?你一个星期花十几块钱,你大成天去拾大粪,捡破烂,我喂两只鸡泛的蛋(方言,下蛋)一个都不舍得吃,全卖了供你上学。这么多年你花了家里多少钱了你说说。你上的是个啥?就那一分你都没有本事考出来,你还好意思说你上大学!上你那个大学又有啥七子用,连个工作都不给分配。还不是和娃蛋一样乖乖地出去打工!还不如趁早赶快回家拾大粪呢,还能省钱,也能挣钱。

我娘的话带着寒气冒着雾,从她的口腔里呼呼呼地往外冲,像我家房檐下倒挂的冰凌,突然落下,扎在我脖子上,深深刺痛了我。然后又化成水,让我激灵灵冷战不已。我不知道我娘到底和我有多大的仇,为什么说话总是这么不给我留下一点点情面。可她和我哥说话就不这样,和蔼,可亲,每一句话都透着暖暖的爱。我也是她生的,可她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总是爱挑我的刺。其实我也知道原因,我哥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特好,年年考第一,现在又在北京读大学,而我呢?我知道我和我哥没有可比性,但是我成绩不是很差,可我娘打心眼里是不想让我上学的,让我帮她和大在乡里干农活,因为我哥的生活费学费让她和俺大实在是喘不过气来。可是我从小到大就偏偏拧着和她干,她看我不顺眼,我就让她不顺眼。所以我说,我就不相家。娘说,不相家就不要再上学了。我说,不上就不上。我的话刚刚落音,我娘就抬起胳膊将手中的筷子砸向了我,正好砸在我的鼻子上,顿时一种又痛又酸的感觉强烈地钻进了鼻腔,清水鼻涕哗哗哗地流个不止,第一滴及随后的几滴精准地落入了红薯面稀饭里。

俺大在一旁看着我们娘俩的一来一往,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喝着碗里的稀饭。看到我的痛苦样之后才放下手中的碗。

“你说你这孩子可是不懂事?说亲有啥,哪个男人不结婚?你看红兵,家里穷,又没有文化,想结婚还结不着呢。再说又不让你现在结婚。你看你都多大了,虚岁都19了,解放和国庆16岁就结婚了,现在小孩都满地跑了!看看人家,大人小孩叽叽哇哇,家里多热闹!”

俺大永远扮演着一个和稀泥的角色。其实关键是你得懂俺大的话,他的话一向是话里有话,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比如他刚才说的这两句话,说红兵没文化,说不着媳妇,其实是提醒俺娘我的学是要上的,没有文化以后在社会上就很难立足。她又说解放和国庆结婚早,其实是在指责俺娘,说我才十八九岁,结婚太早。看看人家解放和国庆,就是因为结婚太早,啥也不懂,结了婚还像个孩子一样,成天和老婆打骂吵闹,弄得鸡飞狗跳,家无宁日。俺娘是个顶级聪明的人,她能听出来俺大说话的话外之音,冲着俺大就嚷,你没点本事管儿子,管的事还挺多,不是你天天护着他,他能连个大学都考不上吗?俺大急忙闭上了嘴,端起稀饭碗起身到灶屋里盛饭去了。

历史的车轮从不因为轧到了钢钉而止步,相亲的节奏也没有因为我的抗拒而打乱。那天下午,我最终还是在俺娘不断地施压和威吓中,到街上剃了个头。以前我的头发都是留得很长很长,中间还故意用电热夹子一点点夹着烫着弄了个中分,有意无意地就岔开手指往上推推头发,这个动作我一直以为特别酷,特别帅。但是那天因为赌气,我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了,剪了个寸头,以示对娘的不满。本来是报复俺娘的冲动之举,没想到却正合俺娘的意,我剃了头到家,俺娘一看见我的新发型,反而笑了一下,说,这次还差不多!俺娘夸了我一下。这是史无前例的。娘很少夸我,所以这次的夸奖虽然只是那么一丝丝的意思,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因为她让我突然想起这么些年来,娘就一直在骂着我的大分头,说我和街上的流氓差不多。她也一直骂着让我去把头发剪短,但我一直坚持不剪。苦心孤诣多少年,没想到这次阴差阳错,为了报复她,却无意之中成全了她多年来的愿想。我很懊丧,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像娘说的那样,很笨,很蠢,是一个一直用屁股眼子思考问题的人。

那天晚上我很烦躁。想着明天不得不去见一个陌生的女孩,以后很有可能会与她双宿双飞,同床共枕,我就感觉到一阵阵的闷,从身体里使劲往外拱,但是拱不开我这血肉之躯,就四处乱撞,撞得我心烦意乱。那个时候我已经读了三毛的很多作品,像《撒哈拉的沙漠》《梦里花落知多少》《雨季不再来》等等,我理想中的爱情就像她与荷西的爱情,充满着浪漫和自由。她的离世,让我很多日沉陷在悲痛之中。她的那句关于爱情的名言,“爱情的滋味复杂,绝对值得一试二尝三醉”,我奉为宝典。但我还未来得及去试,去尝,去醉,却不得不面临俺娘给我布下的婚姻陷阱。我的初中、高中的那些关于女生的经历,其实仔细想想都不能归结于爱情,那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愫,如同朦朦胧胧的诗歌,看是非是,看非又非非。我和黄静的故事,仔细想想好像我们就没发生过什么事,就是两人合二为一睡了一夜,仅此而已。其他的再也没发生过什么。就像两个人在路上见了面,相互打了个招呼,握了个手,或者拥抱了一下,然后就各走各的了。所以,我的爱情还是一片空白,我很憋屈,却又很无奈。

第二天,我像上了刑场一样看着家里来的几个相亲的女人,都是那个叫什么花的女孩子的姑姑,姨,妗子,婶子。她们在我家院子里挨个看了一遍,又看了看屋里的摆设,问俺娘这房子啥时候翻盖?俺娘说定了亲就盖。又问结了婚你们和孩子住一起吗?俺娘说不住不住,俺老两口就住这旧房子,让他们住新房。又问我兄弟几个?我娘说俩,老大读大学呢,在北京!我娘说这话很是自豪,故意在大学和北京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确实,那个时候能上北京上大学都能经官动府,我哥去学校的时候是乡政府派了一辆专车送到火车站的,书记和乡长都亲自到家里问寒问暖,嘱咐我哥将来有了本事一定不能忘了回报家乡。我娘这么一说可又惹出了什么花姑姨妗子另外一个话题,说我哥将来毕业了回来后怎么住?这个问题让我娘愣了一下,可能她只顾自豪地炫耀了,却没想到会节外生枝出一个新问题。但我娘是一个反应极为敏锐的女人,她瞬间恢复了平静,赶忙回答说,等老大回来,国家会给他分配工作和房子,不会住家里的,放心吧!于是什么花的姑姨妗子才满意,然后又问了很多问题,比如我定了亲是不是还上学?将来如果在学校要是谈了对象,把她们家叫什么花的扔了咋办?等等。我娘抱着必须要说下这门亲的坚决态度,拍着胸脯向她们保证着将来我对什么花的忠贞如一,似乎她完全能掌控我的一切,完全不考虑我是不是愿意和不愿意。其实我自己都没有勇气去保证这辈子我会对一个女人始终如一地爱着,我还不懂得爱情,也还没有真正去爱过,所以我无法保证未来和自己。

相亲还有一个环节,就是我和那个叫什么花的要单独聊聊,相互之间找找感觉。到哪里聊?当然是到田间小路上。聊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没有经验。我们俩一前一后,她在前,我在后,慢慢地走着。一条田间小路走了八分之六,还没人说一句话,气氛很尴尬。从背后看什么花,身材很明显不如黄静。黄静高,什么花矮。黄静瘦,什么花胖。黄静白,什么花黑。黄静走路像风摆杨柳,什么花走路像什么我说不好,但很有特点,两只小臂很夸张的向外甩着,带动着身体也大幅度地左右摇晃。对,像大鹅。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一直下垂到屁股上,在她的身后左右摇摆着。她的屁股很大,比黄静的屁股大得多,圆得多,肉肉的很有弹性,一跳一跳的,像录像厅大姐的空气球。想到这我有点想笑,但忍着没笑。我娘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男孩。我不信,我娘就给我举了很多例子,我仔细回想一下,确实是这么个情况。我在什么花的女孩身后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她硕大的屁股,每走一步两块屁股蛋子就不停地颤动,想象着假如我真的要和她结了婚,她给我生下一大堆儿子和女儿,成天围着我喊大,不行,不能喊大,太土了,叫他们喊我爸,我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什么花回头看了看我,脸上红红的,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因为天冷风吹的。她问我笑啥?我说没笑啥。她说 ,俺知道你看不上俺,俺也不勉强你。我说没有。她又说,等回去俺就说你看不上俺,这个亲咱就不结了。我说,俺不是看不上你,主要是俺还要上学,不想耽误你。她又说,俺都21了,俺是不能等到你毕业才结婚,要不然人家都会说俺难听话的。什么花口中说的难听话倒是实情,我们本地的女孩子如果到了20多了不出嫁,就会有人指指点点地说一些风凉话。我说,是,你耽误不起。然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接着对她说,求你帮我个忙吧!什么花回头看了看我,眼睛很大,两颗眼球像我小时候经常弹着玩的玻璃珠子,透着亮泽。她眼神很惊讶地,说,俺能帮你啥忙?我很不好意思,搓着手,搓出了热量,然后感觉有了点勇气,对她说,俺娘可喜欢你了,你不能说我看不上你,要不然俺娘会用刀劈了我的。什么花更加惊讶,眼睛也更大,说,那怎么办?我说,你就对她说你看不上我,说我个子矮,长得黑,还没力气干活。

什么花是个好女孩,很淳朴,又很善良,她真就按照我说的那些话对俺娘说了一遍。无论俺娘怎么解释,甚至许诺增加彩礼,什么花也坚决没同意这门婚事。我很感激她,从那之后我一直都在心里把她当作我的姐姐。后来,歌曲《小芳》红遍全国。每次听到或哼唱这首歌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什么花的女孩子。她是我青春期里接触时间最短,但是藏在记忆深处最久的一个女孩子。我时常会在心里为她祈祷,愿她找到自己的幸福,快乐生活!

相亲失败,原因是什么花没看上我,他们临走前我娘又给什么花的姑姨妗子婶子每人塞了一个红包,其实钱不多,也就几块钱的事,但俺娘给我生活费的时候也没这么大方过。我娘很讨厌我,从那之后直至到春节,到寒假结束开学,她几乎都没怎么和我说话。生活费也给我减少了几块钱,用来冲抵为了我而送给什么花家人的红包钱。说我就是个败家子,是个窝囊废,是个只配睡在树下吃老聒屎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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