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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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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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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飞翔里悼念青春》连载

第二十四章 老卞的班会

写这篇回忆录的时候,我对老卞的着墨不多。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校的时候,老卞在我们心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实在是无法激起我们对他的爱慕和敬重。但是真的大学毕业了后,乃至很多年之后,我们在回忆在校的时光,却都不曾忘记老卞,每次同学聚会我们都会想起老卞,他成了我们回忆的阁楼里那个无法绕开的楼梯。通过这个楼梯,我们看到了我们的过去,那段落入尘埃灰头土脸的过去。通过这个楼梯,我们又看到了我们每个人的未来,一个个从尘埃里迎风而起,自在飞翔的未来。看到了过去,看到了未来,我们每个人都极为珍惜当下和现在,不会再在碌碌无为中虚度光阴,这都要感谢老卞。

但想起归想起,毕业多年,我们却从来不曾前往探望过他。你们见卞老师了吗?这句话成了我们每次聚会不曾变化的第一句问候语,但回答也都是千篇一律的一个:没有。我们一次次发起要去探望他,一次次在发起之后又以各种千百个理由来推辞着探望,在不断地推辞中一晃就过去了无数个日子。在这无数个日子里,我们工作,结婚,生子,升职,聚会,喝酒,海侃,出轨,离婚,再婚,生病和死去。因为不曾探望,所以我们更加不敢去探望,就像欠了他很多的钱,而我们又无力偿还;因为不曾探望,所以在日后的回忆中,才会更加感伤,更觉亏欠;因为不曾探望,当再也无法探望的时候,也就成为了我们所有人一生的遗憾。

就在我们筹备毕业20周年聚会,准备邀请已届八十高龄的老卞同志来参加我们的聚会的时候,我们却收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老卞走了。我们一刹那都愣怔在那里,集体的沉默如黑夜里的大海,将我们密不透风地裹在了黑色的泡沫里。我们的喉咙里如同呛了齁咸齁咸的海水,没人能说得出一句话,每个人的内心都在自责中向老卞默默地忏悔。我们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是否曾想起过我们这些曾经迷途的孩子,是否曾记起在那段迷惘的岁月里,他张开双翼,一只老母鸡一样,牢牢地将一群鸡仔罩在了他的羽翼之下。确实是他,一直以一颗善良宽厚的心奋力拯救我们,从不曾轻言放弃。他用自己的一双手,紧紧地攥着我们每一个人的风筝线,才没有让我们四散飘零,沦为无根的风筝。

在老卞的墓前,我们放飞了一只风筝。那是一只老鹰,领头的鹰,鹰的尾巴是一群小鹰的造型。那只老鹰扶摇直上,一群小鹰紧紧地跟在它的后面,亦步亦趋,寸步不离。老鹰向哪里飞,小鹰跟着向哪里飞,老鹰停下,小鹰也跟着停下。天空异常得蓝,深邃而高远的蓝。蓝色的天空中,我们仿佛看见老卞在空中俯视着我们,风吹过来,他摇摆着身体,像是在给我们放哨,看周围或远处是否有野兽猛禽来攻击我们。等看到前面没有危险,他又带头向上飞去,他是要把我们送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我们高高地仰着头看着老卞带着我们远去,最后将风筝线剪断,松开了手,那只鹰直往云端飞去,直至我们看不见。当我们低头再看老卞墓前他那面无笑容的遗像,很多人突然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与思念,泪湿滂沱。

那段时间,我们所有人陷入了无边的悲观迷惘,就像一只跌入了深海的老鼠,在汹涌的海水里早已经失去了自救的力量和信心。老卞成了我们所有人的救世主。他多次主持主题班会,想出很多的主题,发动我们讨论人生,讨论理想,讨论未来。他的大道理一部分来自教科书,但更多的是来自他的人生经历。从他的不厌其烦的滔滔不绝中,我们了解了他少年时的困厄与艰辛,了解了他青年时期所经历的那场动荡和荒唐,了解了他一日三餐靠喝热水维持求学的毅力和坚持。但是他的遭遇距离我们是那么遥远,他所讲述的道理我们听起来总感觉怪怪的,可能这就是我们和老卞之间的代沟,一条不是轻易之间就能填平的鸿沟。于是,教室里总会出现一种局面,老卞在台上侃侃而谈,唾沫飞溅,我们在底下无精打采,像只被斗败的公鸡。这种收效甚微的互动与沟通,让我们自己都失去了信心,但是老卞依然坚持不放手。

我们最大的弱点在于放弃。这是爱迪生的一句经典名言。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弱点,我们选择了轻易放弃,放弃了自己和学业,放弃了理想和未来,放弃了青春和拼搏。但是老卞却一直不离不弃,他一直在苦苦寻求一种力量,能把我们从深海里打捞上岸。

这天,他依旧坚持用主题班会的形式拯救我们。他阔步走进教室,先是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然后目光炯炯地环视一下教室,轻咳了一声。但是很少有同学抬头看他,因为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苦口婆心的说教。但是,今天我们却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老卞的嘴里崩了出来: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老卞在朗诵高尔基的《海燕》。这是一篇激昂澎湃的散文诗,我们在高中时曾经学习过,对这篇散文诗特别熟悉,每个人几乎都能背诵出来。但此刻不是我们在背诵,而是老卞同志在讲台上为我们朗诵。他突发奇想,不再说那些人生的大道理。他的普通话说得真不好,口音很重,但是却充满了他独有的卞式激情。他的声音,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磁铁,把每一个低垂的头颅瞬间拉了起来。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所有的人都在惊奇地看着他。老卞厚厚的花镜滑落到了鼻尖,他微微低头,咄咄发光的眼神越过眼镜上框,宛如两束强烈的探照灯光束扫射着我们,然后又伸出手指将镜框推了上去,仰起头,伸出双臂,摊开手掌,指向我们。好像我们就是那被吓破了胆的海鸥。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朗诵这一句的时候,老卞的语速忽然慢了下来,声音也不再那么硬,那么紧,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夹杂着讽刺和嘲笑。他双眼紧紧盯着我们,声音低沉,喑哑,似乎把我们看成了这群被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吓坏了的海鸭和企鹅。

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旋而,他又提高了音量,洪钟般的声音在静谧的教室里来回回荡,有力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又像一把重重的鼓槌,在我们的心里狠狠地敲打了一下,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为之一振。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们的心也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他忍不住走下讲台,走向我们中间,语气坚定,落地有声。他的双臂在空中交替飞舞,像挥动着两面旗帜一样,疾徐带风,呼呼裹掠着我们的面颊。我能明显感觉到,教室里,我们的头顶,盘旋着无数只矫健的海燕,它们扇动双翼,俯仰自如,时如离弦之箭嗖忽飞过。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们的心被他紧紧地抓着,提着,从胸腔一直提到喉咙。此刻,他就像一位交响乐指挥家,随着最后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双臂高高举起到头顶,双手握紧了拳头,在空中有力地一挥!我们所有的人,随着他的有力一挥,连日来胸腔里积郁的郁闷和愁绪倾盆而出,犹如那浑浊的黄河之水,一泻千里,直入东海!

他的双手在空中停留了足足有两分钟,这两分钟里,我们完全沉浸在了老卞为我们营造的氛围之中而不能自拔。在高举双手的过程中,由于用力过猛,他的老花镜几乎从鼻梁上被甩掉,当他意识到后,急忙又收回手,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将眼镜往上推了推。

若在往常,我们早就哄堂大笑,但今天每个人都特别吝啬自己的笑声。短暂的一刻里,教室里静寂一片,但也就是在短暂的一刻之后,爆发出了雷鸣一般的掌声。我们每个人都从老卞的卞式激情朗诵中感受到了一股无穷的力量,这种力量与其说是这部伟大的文学作品的力量,倒不如说是老卞用他博大厚重的爱,激发出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旷世之力,汹涌澎湃地向我们袭来,从我们的耳朵直入身体,随着血液慢慢流遍全身,温热着我们孱弱的心!

自此以后,我们重新振作了起来,颓废和萎靡在和日阳光的普照下逐渐蒸发,化成一股股蒸汽从我们的体内飘离。生活重新开始。

老卞也积极奔走于学校和市人事、财政等部门,积极为我们鼓与呼。他先是找到最初与我们签订委培协议的商务局的有关领导,请他们协调新成立的市商务局能承认我们的委托培养协议。又通过私人关系,找到分管人事的副市长,批准市商务部门重新签订和我们的委培协议,并最终促成了市政府接纳了我们这批委培生。

但是,委托培养的内容却发生了质变。本来培养的方向是商务局下属的事业单位和自收自支的协会等,无论如何是有体制内的编制的。但如今方向发生改变,全部到商务局下属的企业单位。尽管如此,对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同学来说,已经是最后的稻草,抓住了,我们就会挤进这座城市。进不来,我们势必和那些高中毕业后外出打工的同学一样沦为打工仔。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深深感激着老卞。但是,这种感激,却随着他消无声息的离去,变成了永远的、深深的遗憾。

老卞,一路走好!

老卞,您现在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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