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虽然比我大三岁,但和我从小玩到大,绝对可称得上发小。我们当地称像我和老歪这样的关系时,说是“精(光)着屁股长大的”,说得很形象,意思是我们彼此熟悉到对方的每一个身体零件长得什么样。这话有些过,你要让我说老歪身体上的哪个零件什么样,除了头歪我记得清楚之外,其他的我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夸张就是夸张,这是修辞手法,仅此而已。
虽然我和老歪年龄差了几岁,但我们一同小学,初中,高中,没想到居然大学也一同进了这个破地方。熟悉我们的都把我们称为难兄难弟,不熟悉我们的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弟,其实我们俩的辈分差着一辈,他得喊我叔才对,虽然我们并不一个姓。但我们从小到大就在一块玩,根本想不起来我们之间还差着一辈的事,只要不是在村里,多数也都是以兄弟相称。老歪偶尔会说一句,说他占了便宜,辈长了。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摆长辈的资格了,张口就骂了他一句“去你娘哩个腿!”这在我们村里是笑骂,并不是真骂,真骂都是带点荤腥的话,我和老歪不想这么骂。类似这样的关系,我们当地又有一种说法,叫“两个人好得穿一条裤子”!这句话常常让我想起“一个鼻孔出气”,事实上我和老歪的关系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样子。
“你一天到晚就跟着光玩,能学个啥?”
我娘多次这么对我说,吵我,骂我,甚至用鞋底子抽我。我不管,我就要和老歪玩。我们寨子附近有一个果园,苹果树、梨树都有。俗话说七月的苹果八月的梨,暑假的一天,百无聊赖之际,老歪对我说,走,咱去果园偷苹果吃。我胆小,不敢去,怕被人逮着。老歪天不怕地不怕,怂恿我说,怕个怂,他们逮不着我们,放心吧。为了方便有人来时我逃跑,他让我在路边放哨,自己钻进了苹果地里去偷。我蹲在路边,紧张到无以复加,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猴子一样串上树,又猴子一样游弋在树枝与树枝之间,摘一个咬一口,不好吃就扔掉,再摘,不好吃还扔。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老歪的身上,完全忘记了站岗放哨这个中心任务,等到看果树的人站在了我的身边我还没有发现,倒是在树上的老歪先看到。他大喊一声“快跑”,然后从树上一跃而下,向另一个方向逃去。而我的双腿却似灌了铅一般,根本就抬不动。我被看果树的揪着耳朵,带到了果树棚子里,他问我叫啥,是哪庄的人,跟我一起偷苹果的叫啥名字,我一个都回答不出来。我“哇哇哇”地大哭,除了哭我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什么。看果树的看我一个劲儿地苦,也没什么好办法,就打算放了我。可这时候偏偏狗日的老歪又跑了回来,他担心看果树的人别打我,便英雄似的来投案自首了。这倒好,看果树的一手一个揪着我们俩的耳朵来到了我们家,让我家包赔损失。可气坏了俺娘,她二话不说,操起扫帚冲我打来,一边打一边嘴里骂着我,说我百事不成,说我从小看大就长不好了,说我将来就是劳改的命。俺大过来劝,结果反而替我还挨了几下。我自知理亏,一动不动地任俺娘打骂。看果树的看俺娘是真下手打我,心里也不忍,反过来又劝俺娘,说孩子小,不懂事,说两句就行了。俺娘还是不同意,又要把我绑在树上打。闻讯而来的老歪爸看俺娘这么下死手地打我,知道都是老歪惹的祸,拿起俺家门口的一个木棍就砸向老歪。俺娘一看,怕别给老歪打坏了,冲上前去夺掉了老歪爸手中的木棍,还骂了一句老歪爸:“王八蛋你想打死他啊!”于是,我这才算从俺娘的扫帚下逃了出来。
俺大常常说我死犟到地,说我犟起来和俺娘一样一样的。俺娘就不愿意,说好的咋不仿她,说我这个拐骨样,都是俺大憬我憬的。俺大确实憬我。俺娘憬我哥,所以俺哥和俺大不亲,他只听俺娘的。在俺哥身上,能很明显地看到俺大的影子,对俺娘言听计从,没有半个不字。我在俺家里,是唯一一个能有勇气挑战俺娘权威的男人。我不想像俺大和俺哥那样,成天被俺娘压制着,大气不敢出。俺大怕老婆在寨子里是出了名了,我能看出,俺哥将来无论做个多大的官,他一定也是一个“面叶子耳朵”,怕老婆的货。
老歪虽然捣蛋,但也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从初中到高中,他的课本的第一页上都有一句座右铭,“强者不是没眼泪,只是能含着眼泪向前跑。”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抄来的这句话,问他他说是自己想的。我不信,他一个连作文都写不到300字的人,怎么可能写出这么有哲理的一句话呢?但那确实是他写的。人不可貌相。老歪有时候偶尔说出来一句话还是很富有哲理的,他简单的大脑里并不都是脑髓,也有一点智慧。
老歪不会哭在我们寨子里是出了名的。我就不一样,受了点委屈眼泪就成了瀑布。老歪是我的榜样,是我的偶像。
小学的时候,除了几本连环画,我们没有课外书,更没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四大名著。好在有收音机里的评书联播,听刘兰芳播讲《岳飞传》《杨家将》,听单田芳播讲《三侠五义》《白眉大侠》,听到痴迷。
我们更爱听大鼓书。在街东南角,紧邻着牲口行,就有一个书场,常年有人在那里说书。一根鼓槌一面鼓,一把枷板一张嘴,就是说书的全部家当。每次逢集,说书的大多八点来钟就到了,选择一片较平整和干净的地方,如果地面不干净,说书的自己会打扫,洒点水,然后支好鼓架子,将一个热水瓶放在不远的地方,倒上一碗水,冷着,以便口干舌燥时润喉。
有听书迷在说书人还没到之前就已经来到这里守候了,到九点多钟,陆陆续续就来了很多人,以四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为多,这中间又以男人居多。有的席地而坐,有的脱掉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光着的脚往没脱鞋的那只脚上一放,双手抱腿,身体略微后仰,看似身体倾斜着,但不会摔倒。有的专门带着一只马扎子,草甸子。有的嘴里会叼着一根很长很长的旱烟袋,一锅子烟草吸完,在鞋尖处磕几下,烟灰掉落,随后将烟锅插入一个乌黑看不出颜色的烟草袋里一插,再一拧,手指一摁,便又装上了满满一锅子的烟草,重新点着,深吸一口,便似沉浸在了纷纭的历史之中。住在集上的老人则会搬过来一把椅子,那种优越感就明显得多了。还有一些孩子,多会围坐在说书的前面,眼睛紧紧地盯着说书的脸,盯着他手中的鼓槌和枷板,一双眼珠随着说书人手中的鼓槌忽高忽低,忽上忽下。我和老歪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到了说书人常说的“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的时候,但见说书的双手一拢腕间的长袖,鼓槌高高扬起,在空中一个抖腕,鼓槌便滑了一个小小的圈,然后又重重落下,落在鼓上,“通”地一响,那响声便击穿了所有听书人的心。说书人开唱,一声长而洪亮的“哎”之后,跟着便进入了今天故事的“小帽”,所有的听众屏声静气,跟随着说书人穿梭在各种的传说和演绎中,静静地观众群里实则涌动着万千风云,那种感觉实在令人着迷。
说书先生有男有女,但女的说书人较少,且不用女声,女声太柔,所以她们常常会故意压着嗓门,用浑厚沙哑的男声来说书,这样更能增强磅礴有力的气势,也才能吸引路边的人来听。还有几个盲人说书的,有的是让人用一根棍牵着过来,还有的是自己背着所有家伙式,用一根竹棍为自己带路,在摸摸索索中熟练地支好鼓架。我很好奇,他一个盲人,一个字不识,他是怎么学唱书的?那么长的历史,那么多的故事和传说,他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呢?但是他就是记得那么清楚,不但清楚,相反演绎得似乎比正常人还要投入,还要精彩。眼中无旁骛,精神更集中,他的心里只有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
遇到有两个或者三个说书的同时在这里说书,那就热闹了。他们各占一个角,若有意打擂,便会一同开唱,就看谁说得更热闹,更吸引人,谁才能把听客吸引过来。此时此刻挣钱都已经无足轻重了,重要的是说书人的面子,那是丢不得的。若不是打擂,便有了默契,你方唱罢我登场,你演文来我耍武。这可就喜着我和老歪,在家里说去上学了,在学校里说病了不能上课,我们逃课,找出各种借口请假,成天钻在说书场里,一听一上午,一听一下午,不亦乐乎。
由于书场紧靠牲口行,人多,听书的也多。说书的全神贯注,听书的聚精会神,卖牲口的倒是心猿意马,一会儿转头往往书场,一会儿又侧耳听说书的在说些什么。那些被拴在桩上的牛啊马啊羊啊驴啊,似乎也受了感染,即便是牛马配种在交配的时候,叫得声音也柔和了很多。
听书的听到中午,不会因为是个瞎子就偷摸溜掉,或多或少,主动给说书的丢上几分钱或者几毛钱。用说书的开场白说就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和老歪是孩子,我们没钱给,说书的也不向我们要。我们属于蹭听。
我最喜欢听的是“桃园三结义”的故事,还有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故事。有一天,中午放学,我和老歪一同走到街头,忽然听到一通鼓声之后,传来了说书人沙哑厚重的声音。都已经快十二点了,说书的竟然还没有散场。我和老歪一商量,干脆就不回家吃饭了,奔鼓声响起的地方跑去。说书场里正在说刘备、关羽和张飞桃园结义的故事,我和老歪登时好像被人拉住了双腿,一头拐进了说书场。听大鼓书,看说书先生一手鼓槌、一手枷板的样子很是享受,沙哑洪亮的声音随着鼓槌的轻重缓急而疾徐有致,铿锵有声,声音力透耳膜,冲击着我和老歪膨胀的血脉。
散了场,还没到上课时间,我和老歪跑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干水渠,忍着饿,躺在半坎上,一边看着天上明花花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一边说着时迁怎样偷得神不知鬼不觉,想象着那108个难兄难弟今后的前途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想着想着,就串到了《三国演义》里刘关张结拜的情节当中,遂决定我们俩也要结拜为异性兄弟。我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因陋就简,插草为香,就像刘、关、张结拜一样,结为了异性兄弟。老歪年长为兄,我为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异口同声道!
这句话是我们听书的时候,说书的在讲到刘备、关羽、张飞结拜时说的。那天我和老歪指天为誓,说出了这句铮铮誓言。那年我刚刚九岁,对我和老歪之间的辈分根本没什么概念,对“拜把子”充满了神秘感,又觉得特别神圣。我畅想着我们的誓言,想象着“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是一件多么令人着迷和神往的交往境界,想象着将来的日子里,我有了自己的哥哥,比亲哥哥还亲的哥哥。我想象着从此后在寨子里再也没人敢欺负我,那个叫蛋的家伙,经常会把我摁倒地上,骑在我身上当马骑,今天起他再也不敢了,瞬间感觉自己的腰挺直了很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想到以后会怎样,老歪也不会想到,因为以后的变数太多,世道会变,人也会变。
是的,世道会变,人心也会变。就像这次,老歪做得就不像哥们。作为“拜把子”兄弟,既然都可以言及同生共死,还有什么不可放得下?但是这么铁的哥们关系,我做梦都没想到,他居然挖我的墙角,把黄静拐到自己的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