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大三,一切都突然松散了很多,课程也不多,老卞也不再过度地强调纪律,更多的是鼓励我们不要留恋所谓的委托培养协议推荐,自己到社会上去闯一闯,联系实习单位。
事实也恰如老卞说的一样,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渐深入,沿海试点开放的城市越来越多,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内地三线、四线城市的改革开放也在不断地深入和拓展。固步自封只能死路一条,经历了十余年的改革开放探索历程,市里很多国营企业无法接受企业改制的现实,更难以适应市场经济的形势,纷纷倒闭,或者被迫转型。比如造纸厂,因为污染严重已经被关停;机械厂由于缺乏内生动力被市场无情淘汰;人民服装厂因为固步自封衣服款式陈旧堆积如山。一个个国营企业生产无以为继,命悬一线,工资无力发放,工人怨声载道。
但是改革开放让市场迅速多元化成为了活生生的现实,选择的多元化也成为人们的共识,其对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的助推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一些新兴的乡镇企业、私营企业、大型商场、保险公司,如雨后春笋一般,一夜之间遍布于城乡各地,且效益颇丰,无情地将一些同行业的国营企业碾压在市场的车轮之下。我们都看到了这种令人振奋的变化,这种变化也给我们提供了更加多元的就业选择,从业的道路突然变宽变广了很多。如此一来,老卞的鼓励让我们信心倍增,每个人都跃跃欲试,本来看似放养了的羊群,如今都有着自己的方向和目标,每天吃了早饭就开始骑着自行车,在市里的各个公司、商场以及企业之间游走,忙着去找实习单位。
黄静依旧在那家复印店里打工。店主是个女的,听说她是伟哥的一个表姐,同时还开着一家歌厅。我不清楚歌厅是个什么玩意,听说人进去可以唱歌,但是要花钱,也就是说花钱到他那去唱歌。我心说有病吧,我在哪不能唱?干嘛要花那个冤枉钱?我最爱在厕所里唱歌,尤其是没人的时候,我的声音很明显地较平时要高八度。但据说歌厅的生意很好,这个没办法,改革开放了,花钱唱歌正在成为时尚。那家复印店就在市政府大门的右侧,紧挨着市政府保卫科,承包了市政府很多部门的打字、复印业务。说真的,那个时候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286电脑、386电脑,这家复印店的电脑是386的,全市仅有的一台。相应的,价格也高,复印一张都要5角钱,令人咂舌,但生意火爆。黄静在这里给顾客复印东西,闲暇时间练习打字,倒也学了一门手艺。
自开学之后,老歪去到黄静打工的复印店里找过几次,但都被黄静以忙碌为借口推开,拒绝与他单独见面。可能这就是爱情的本质面目——真实。所有出于某种原因和目的,而非基于这个本质的爱情,尽管会表现得如滚烫的岩浆,但当原因消失,或者目的已经达到,需要重新确立自己的目的,必然会像极地的冰川,对对方表现得冰冷而无情。黄静对老歪已经从炽热的岩浆经过剧烈的地壳变迁而演变为极地的冰川,热情早已冷却,而老歪依然炽热,二人都在保持着真实的情感。
其实我们都知道黄静对老歪的爱不是真爱。在我看来,这份情感更像是一种感激的回报,是黄静对老歪仗义施救的回报。或许黄静的感情之树从她的初恋失败之日开始就已经枯萎死亡,从和中级混混开始她就一直在逢场作戏,包括高中的那些体育男们,包括老歪,当然也包括我,甚至包括现在的伟哥。与中级混混的感情经历,她更像是在报复她初恋的那个男孩子。对体育男们则是在寻求一种在中级混混频繁骚扰阴影下的庇护,对老歪是仗义施救的感恩报答。和伟哥之间更像是在利用,或者说是一桩生意。而与我呢?黄静与我的一夜情又该怎么定论呢?这是个让我很是郁闷的问题。那晚的一切似乎就像是一个游戏,一个小时候玩过家家一样的游戏,我们只是在那个夜晚临时拼凑成了一个小家家而已,对于她来说根本牵涉不到任何感情色彩的东西。以至后来每每想到这些,我都心里暗骂这个女人,她的一个无意识的游戏动作,却让我魂不守舍了那么些日子。
五大三粗的老歪从我记事时起他就好像对女人绝缘了似得,从小到大很少有让老歪动心的女人。但很不幸,当他突然对女人开始有了感觉,他的心偏偏给了这个一直在逢场作戏的黄静,也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悲剧。只是深爱着黄静的老歪却压根都不知道黄静已经心有所属,这种信息不对等的感情对老歪是极不公平的,也让老歪很痛苦,却又无可奈何。很多次在复印店遭到拒绝后,他的脸就会涨得通红,五官错位,想要发怒。可是看到店主人一脸城里人鄙夷乡下人的那种凌人的盛气,又看看身边站着的市政府保安,那保安好像是复印店的保安似得,每天都会保持一个人站在店门口,右手里拿着一根狼牙棒,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左手心,目不斜视地看着老歪。黄静自顾自地在店里忙着给顾客复印,根本就不理睬门外站着的老歪,于是权衡再三,老歪又咬咬牙将怒火咽了下去,一任熊熊火焰灼烧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老歪也曾到很多商场、公司去应聘,但都因情绪不对头而作古。他的情绪有时候甚至都能传染我,但好在我是个甩甩头就能忘记的人,所以影响不大。但他不行,一连的不顺让他的情绪直线下降到了深谷,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各种面试。很长时间他已经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形象、麻木不仁的表情、稀稀落落的话语成了他面试的三座大山,阻挡了他迈入社会的脚步。
“你要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来!”我劝他说。
“我知道!”他掏出小弟弟撒尿,尿着尿着突然打了一个寒噤,那股焦黄的液体跟着也抛出一条变向了的抛物线。
“你知道你还一副欠×的样子?”
老歪抖了抖小弟弟,一伸手把它塞进了裤裆,然后提着裤子从路边走过来。
“凯子,你不用操我的心,我没事!”
说完,他向上一提身子,将裤袋系好,拉拉上衣摆,扭头向前走去。
处暑刚过,但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照着这个城市,通往学校的马路刚刚修好,两侧新植了两排梧桐树。整个树冠都被锯掉了,只留下两个主干枝,要发芽也只能是明年开春了,所以路边并没有树荫可以乘凉。老歪打小就不怕晒,所以才黑,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虽然性格粗犷不羁,但之前遇到烈日风雨他爸就是他的庇护伞,如今他已经无人庇护,他妈在他爸故去后也一病不起,他只能遇到烈日迎上去,遇到风雨顶上去。他或许是要有一个过程来调试自己,而我,虽然心痛,但也不能追他太急。可能有些伤痛慢慢自我修复才会好得更彻底。我,只能等,等他丢失了的魂早日回来。
其实找实习单位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有人介绍,老歪并不是找不到实习单位。我说让伟哥帮忙介绍一个吧!老歪不同意,虽然声音不高,但语气坚决。
为什么?我问。
他弯腰系了一下开了的鞋带,顺手拾起地上的一个石子,对着书上的一只乌鸦掷去,乌鸦“嘎”一下腾空而起,扑闪着翅膀飞向蓝天深处。
告诉我为什么呀?我又追问了一声。
他依旧没有回答。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老歪已经知道了黄静和伟哥的事?我的心里一阵激灵,为了确定他是否知道,所以我一定要他给我一个答案。但他最终也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我的猜想胎死腹中。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老歪又隔三差五地到市内去联系实习单位,但均告失败。又没有熟人可以介绍,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碰壁可以让一个人斗志更加勇猛,这叫愈挫愈勇,但是也可以让一个人一点点失去斗志,逐渐颓废萎靡,老歪就是后者。后来他索性就放弃了实习,当别的同学进城寻找机会的时候,整日躲在宿舍内睡大觉,或者到录像厅看武打片。他成天酗酒,自己买一袋花生米就在宿舍里自斟自饮起来,完全像一个斗败了的公鸡,羽毛凌乱,无精打采。自从黄静走了后,他甚至开始胡须也懒得刮了,满脸的胡茬子像茂密的黑色森林,却又被人为随意砍伐了一样,高低不一,参差不齐。蓬头垢面、有气无力的样子让他看起来老气横秋,昔日那个风风火火、不可一世的老歪早已随风而去,不见了踪影。
通过不懈努力,我很荣幸被刚刚入住本地的一家保险公司看中,因为我平时爱写点东西,被称为文人,或者作家,被总经理指定为他的文书助理。这个工作不需要去四处拉关系发展业务,只是每天处理下公司的各种来往公文,为总经理筛选出需要他阅知、批示的文件。工作很轻松,又能接触到高层。一段时间以后,我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初步认可,总经理也非常满意。
虽然工作很顺利,但我的心一直在老歪的身上。丧父、母病和失恋像三片巨大的幕布将他罩在下面,我实在不忍看他如此颓废下去,我也一直在寻找机会,向总经理推荐一下老歪。如果有了发展机会,他一定会从这几片幕布之间辟出一条能直面阳光的蹊径,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我鼓起勇气,敲开了总经理的门,加着小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
“经理,我想向您推荐一个人,您看行吗?”
经理正低头看文件,头也没抬,随口说了一句,公司现在不缺人。
经理的话让我很失望,但又不想放弃。作为兄弟,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老歪如此低落,我想这个时候或许只有我才能拉他一下,所以想给他找个岗位,让他振作起来。于是我再次鼓起勇气,忐忑地对经理说:
“这个人的能力很棒的,一定能为公司做出贡献的。”
经理听了我的话,放下了手中的笔,直起身子,抬起头,看着我,说:
“有你能力强吗?”
经理的话让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打小到现在,我和老歪各有各的优点,他保护我免受了很多的皮肉之苦,而我也通过给他提供学业上的帮助,让他也免受了很多的皮肉之苦。所以我们之间无法说谁的能力比谁强,只能是相互帮助,相互促进。但我该怎样回答总经理的问题呢?我略微思忖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说:
“他的优点比我多,您用用就知道了。”
经理往椅背上一靠,双臂抬起伸了个懒腰,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收回胳膊后咳嗽了一下,一双小而不乏精明的眼睛盯着我,让我想到曾经被我捉住的一只老鼠,也是这么一对眼睛。经理似笑非笑地,就那样盯着我,盯得我浑身不自在,盯得我突然没了底气,没了自信。我捉住的那只老鼠盯着我,那是恐惧和害怕,但就是因为用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而被我一顿狠揍,我用一根自行车车轮钢条带条帽的一端不停地敲打它的四只爪子,一边敲还一边威吓它不要再看我。但是今天经理这么盯着我,我是不可能用自行车条敲打他威吓他的,相反经理锐利的眼神更像两条带条帽的自行车条,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我,我才是经理手中的老鼠。
就在我感觉就要绝望抽身而退的时候,经理许是看出来我的局促不安,终于回答我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让他来公司营销部报道。我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挨了这么长时间的自行车条的抽也值得了,所以像得了令箭一样,立即举起手向总经理敬了个礼,说了声好的,然后就转身冲出了总经理室,差一点撞到了总经理室无色无形的玻璃门上。
我听到经理在身后骂了我一句:瓜娃子!
经理曾经在成都帮朋友打理了几年的公司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