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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歪姓张名光，比我大三岁，地主出身。我常说他是地主羔子，他不置可否。但是别人不能说，我们寨子里的男孩子为了说他是地主羔子，可没少挨他的揍，只有我例外。别人骂他地主羔子，他先是将别人摁在地上，又骑在身上，然后两只手死死地将别人的头摁紧，脸贴着地面，让人家吃他家的土地。晴天还好，雨天时，被他摁在身下的人满脸都是泥糊子，甚至嘴里、鼻孔里也都是。这还不行，等让人家吃够了他家的土，还让人家喊他爷，不喊就继续吃土。为此，他爸可没少打他，但是没用，只要有人这么叫他，他就用这两招，吃土和叫爷。
老歪不像他爸学富五车，一肚子墨水，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他天生顽劣，调皮捣蛋，最讨厌读书，尤喜欢摸鱼、掏螃蟹、捉知了猴、和小伙伴比谁尿得高等，所以小学一年级留级，二年级留级，三年级上完后成绩太差，升不了四年级，不得已拐回一年级重上，于是就和我成了同学。
在我们村，老歪家仕宦名门，祖上大地主。据老辈人说，他家的地盘以我们寨子为中心，向四周放马跑起来，从早晨太阳出来可跑到晚上太阳落山。我不知道马的时速最快能跑多少码，从日出跑到日落，我想总该有几百里地吧。这么大的地盘，我根本想象不出来会是个什么概念。多少年以后，有几个老人来到我们寨子里，找到我们寨子里的老人，说是来修家谱的，前来寻找同宗同源的宗亲。结果他们还真是一家人，一问，他们是从一百多里外的西张寨过来的，而我们的寨子叫东张寨。据来的老人说，他们也记不起是从哪一辈开始，为了守住他们老张家的产业，有一支张姓族人被老祖先安排到西张寨，镇守家业。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多少代人。这几个老人的到来，曾惊动了我们整个寨子，老人们基本上都已经过世了，新一代的年轻人哪里会了解这些。只有像我这个年代以及更老的一代，还依稀记得这些。连同那些渐行渐远的记忆，远去的还有我们的古寨，这里已经被土地复垦，绕寨一周的寨沟被开发成了垂钓场，原有的寨墙在土地复垦的时候，全部推倒，城墙土填到了寨里的废弃沟塘里，造成了土地，被种上了风景树。最可惜的是那些古居，推倒的时候那些刻着各种图案的古砖，和旧门窗，全部被低价打包卖给了一家所谓的民俗博物馆。所有的村民，如同那些旧砖旧门窗一样，被赶出了古寨，全部被搬迁到穿寨而过的乡道两侧。本来一个方中带圆的寨子，现在变成了一条带子。古寨，已不复存在。
小时候听大人讲老歪家的故事，就像听古纪。说是早在老歪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爷爷那辈，还有人说大约是明崇祯年间，老歪的祖先还是一个放牛娃。我们村子里的地主有一女，无儿。放牛娃打小就给地主放牛，大了后就给地主家养牛，每天早出晚归，精心伺候，几十头牛被放牛娃养得膘肥体壮。地主很是喜欢放牛娃，不仅免了他家的租子，还月月给他拿几个铜板。放牛娃特别懂得感恩，就愈发地卖力气，除了养牛，地主家的其他脏活累活他也抢着干。地主的女儿叫金叶，可能是取金枝玉叶之意。貌美如花，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晓，慕名提亲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可是地主只有一个要求，必须要入赘，仅此一条，就让所有的提亲者望而却步。入赘在我们当地叫倒插门，倒插门的女婿很是被人看轻，在家里地位也低下，既然敢来登门提亲，肯定都是门当户对的地主老财的孩子，一听说要倒插门，当然不愿意。于是乎地主的女儿到了二十有三还未出阁，愁坏了地主。
地主家有美貌女儿的消息当然也传给了几十里外的土匪赵二愣耳朵里。他已经娶了或者说抢了三个老婆，但听说地主家女儿才貌无双后，就趁着月黑风高，带着十来个人就来抢亲来了。地主犯了急，急忙召集家丁，但是个个吓得浑身筛糠一般。这时放牛娃挺身而出，说他来应敌，地主一激动就说，只要你能将土匪赶走，我就将女儿嫁给你。放牛娃二话不说，让所有的家丁手执长矛弓箭，埋伏在寨墙之上，自己带着几十头牛站在寨门里面等待土匪到来。
土匪趁着夜色来袭。刚要攻打寨门，就听砰砰砰几声锣响，紧接着寨墙上埋伏的家丁一通乱箭射来，土匪们中箭的中箭，落马的落马，寨墙外一篇鬼哭狼嚎，吓得转身就要逃。赵二愣连续射杀几个人之后，才将惶惶不安的土匪们硬拉了回来。刚一定神，只见黑暗中从寨门里冲出来无数条黑影，见人就顶，逢人就撞，十几个土匪瞬间被踩踏在地，哀嚎不已，当场毙命二人。赵二愣自己也吓愣了，直到自己也被撞落马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忙翻身上马，带领几个还能跑动的落荒而逃。保卫战在放牛娃的带领下取得了完胜。第二天，地主要将来攻打村寨受伤没有逃掉的土匪全部处死，却被放牛娃拦住了，说放了他们，他们也是穷苦人出身，被逼无奈才落草为寇的，临走了还送给每个土匪一些盘缠。这些土匪感恩戴德，回去后泪流满面地劝说赵二愣不要再去攻打地主了，说地主是个仁厚善良之人，这样的地主我们要保护。赵二愣虽说是个土匪，但是讲江湖道义，见地主家又将自己的人放了回来，也就不再纠缠，还与放牛娃成了朋友。地主也兑现了诺言，将女儿嫁给了放牛娃。地主死后，放牛娃就成了地主，他姓张，是老歪的祖先。老歪家的族谱上有记载。
老歪祖先放牛智斗土匪的故事在我们当地流传得很广，每每有人说起都是神乎其神的，老歪的这个祖先也被当地人奉为传奇人物。当然，此后老歪的几代祖先都没有忘记自己是放牛娃出身，对佃户爱护有加，从不乱收乱涨租子，深受佃户们的爱戴。
到老歪爷爷辈时，全国人民开始了一场轰轰隆隆的斗地主运动。斗争的敌我分明和残酷程度是无法想象的。老歪的爷爷被广大人民群众斗地主斗倒了，老歪的爸爸因为成份太高，从乡长位上一撸到底，被剥夺了工作的资格，当个民办教师也没能如愿，只得参与进去大改造的浪潮，从零开始学着犁田种地使牲口。虽然我们乡下有句话说“田里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但事实远非如此。老歪爸出身书香世家，不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每天泥水里趟来趟去，他的家也不像其他人家，家家门口都堆着一个大大的粪堆，粪堆上养着三两头猪，每日拉屎拉尿，长年沤肥，后来上了学我才知道这叫有机肥。老歪爸嫌脏，不养猪，也不堆粪，又买不起化肥，所以虽然起早摸黑，早出晚归，但一到收割，收成却少得可怜，因此日子过得紧巴巴，惨戚戚。更惹得全村人笑话的是，老歪爸第一次握着犁耙犁地时，甩鞭子技术不过关，甩得太猛，并且一下子抽到了牛的屁股上，牛很疼，也很激动，一激动就向前猛地冲了出去。可怜老歪爸，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一个前扑，被牛拉倒。牛在前面跑，他在地上拖着，慌乱中全然忘记了自己应该立刻松开犁耙的把手，反而攥得更紧，就这样拖了半截地，牛累了，才停下，他身上是脱了一层皮又一层皮，惨不忍睹。
自从参加了贫下中农再教育之后，老歪爸改变了很多，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农民。但农民真不是装出来的，农民骨子里的吃苦耐劳精神，绝不是老歪爸说学就能学到的。他肩上扛着锄头，可上衣口袋里却插着一根钢笔。他带上个草帽头，可脖子上又总爱围着一条毛巾。要知道农民下地，哪有人会在脖子上围一条毛巾呢？有汗了就用手一抹，或者用袖子和衣襟一擦，就低头又开始做起了农活。
老歪爸依然是当地女人绕着走的“恐怖分子”，说媳妇人家都不愿意，都说他是大地主出身，再丑的女人一听说是老歪爸，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眼看成亲无望，老歪爸最后一蹶不振，干脆再也不托媒人给自己说亲了，抱着独身的信念，专心侍奉起老歪的爷爷奶奶。天无绝人之路，后来村里一个新婚不久就丧偶的女人，想再向前走一步（乡里俗语，即改嫁），媒婆王婶得知后立即找到老歪爸，一番唾沫星子狂洒乱喷，说通了老歪爸的思想工作。然后王婶拐回头就去找老歪妈，又是狂洒一番唾沫星子，老歪妈才勉强答应嫁给了老歪爸。一个寡妇，一个寡汉条子，两个人被媒婆硬生生给撮合到了一起，然后生下了老歪。
我们村的人喊父亲都是喊大，只有老歪喊爸，因为他家人都有文化。老歪的太爷爷是大清朝最后一批的举人，属于乡绅名流，是我们当地方圆百里的大地主，富可敌得上当时的县衙门。到老歪爷爷的时候渐趋衰微，老歪爷爷又被打成反革命，虽然后来证明他没做过伤害革命的事，并且对待贫下中农还是有一定的感情的，但大地主的身份就足够他走上了人民的对立面，尤其是去世之前更是一落千丈，田地被政府收回，财产被充公。到了老歪爸的时候就更不行了，几千平方的深宅大院被政府收回，改造成了区公社的粮库，公社只留下一进小院三间平房供老歪一家人居住。每年收粮的时候，从老歪家高高的檐廊下斜着往下铺了一块块厚厚的长木板，全寨子的男劳力扛着一袋又一袋的小麦或者玉米，走过木板桥，走进老歪家的深宅大院里，然后将一袋袋粮食倒下。望着来来往往的那些扛粮食的人，老歪爸心凄凄而泪闪闪，可能是怀念当初贫下中农给他家交租子的盛况。但已经今非昔比，所有的辉煌都已经灰飞烟灭，与其无益的怀念，不如踏实苦干来得更现实。老歪爸懂得这个道理。
老歪爸结婚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了老歪。据说老歪周岁过生的时候，老歪爸找了书、笔、钱、弹弓等几样放在老歪面前，让他抓阄。我们都没有抓过阄，听说很准，小时候抓着啥，将来就一定能成为啥样的人。一次我问我娘，为什么我周岁的时候不让我抓阄呢？我娘白了我一眼，冲了我一句，说，你抓阄就能考上大学了？仔细想想我娘的话，确实有道理，我没考上正儿八经的大学，绝不是因为我没有抓阄。那天老歪抓阄，身边围了很多的亲戚邻居，老歪爸神情紧张，站在书和笔的附近，故意引导着老歪往书和笔一边爬。可是老歪坐在床上，屁股左一扭，右一扭，几下子就扭到了弹弓跟前，伸出胖胖的小手抓起弹弓，还不忘高高举起来，在空中晃来晃去，“呵呵呵”地傻笑着。老歪爸一伸手就把弹弓夺下来，引导老歪作第二次选择。老歪依旧不愿意看书和笔，很不识趣地又拿起了弹弓。老歪爸很生气，但后果倒不怎样严重。他失落地把书啊笔啊弹弓啊收了起来，伤心地摇了摇头，叹着气走出了房间，出去招呼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去了。
尽管如此，老歪爸依旧把老歪当成了振兴家族的唯一希望，从一生下来就开始用三字经熏陶老歪，可是老歪似乎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三字经都被他读成了歪经，什么“人吃猪，性本骟”，什么“床前明月光，看书心发慌”，又是什么“黄河远上白云间，钓鱼要到小河边”等等，把个老歪爸气得浑身发抖，又舍不得打。
老歪小学成绩忒差，考试几乎很少及格，年年回炉，也就是留级。直到老歪三年级拐回头回炉到一年级，学习成绩才发生根本改变，因为他遇上了我。老歪身材魁伟，豪侠仗义，常常欺负别人。而我自幼体弱多病，没有太大的力气，常常被人欺负。于是老歪就成了我的保护伞。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就用我优异的成绩回报了他的庇护。每次学校组织考试，我都给他传递小纸条，他也从此告别了30分以下的命运，成功走上了70分以上的先进行列。所以，后来我们才成为了把兄弟。
“双剑合璧，勇往无敌！”
每次试卷发下来，老歪都异常兴奋，很多次攥紧拳头，冲着我挥了挥胳膊，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了这句话。
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五年级下学期，学校组织年级测试，老歪贪心不足，坚持让我将全部答案提供给他。之前无数次传送答案我都坚持一个原则，将老歪的分数控制在70到80分之间，以防被发现。这次倒好，老歪想在最后关头搞个大丰收，那次我的数学92分，他个老先生天知道怎么搞的，抄袭我的答案居然考了94分，超过我两分。后来我和他核对答案才知道，有一题我给他的答案是D，他看成了B，结果我的错了他对了。这个分数在全校最高，一举拿下年级第一，可以说一炮而红，震惊了全年级，更是震懵了数学老师。他让老歪到自己办公室，重新做一遍这张试卷，结果可想而知，老歪不及格。数学老师将情况反映到了学校，学校问他抄袭谁的？老歪不说。校长就威胁他，说如果不如实交代谁传递的答案，就请老歪爸到学校来。但老歪宁死不屈，抱着誓死的决心保守了这个秘密，也成功地将我掩护。最后校长真得就将老歪爸请到了校长室，严肃地将事情的严重性向老歪爸作了详细全面的阐述，要求严加管束，否则如果再发生类似情况，坚决开除。
老歪的厄运来了。他被自己的亲生爸爸绑在他家廊台下代表着他家显赫家世的朱漆松木柱子上，抡起扁担，对准脖子就砸了过去。就这一下子，让老歪从此直不起来脑袋，老歪的外号也就此产生。
说来也怪，自打老歪成了老歪后，他突然间好像变了一个人，考试再也不抄袭，成绩也呼呼呼地往上升，最后竟与我不相上下，一同升了初中，高中，直到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