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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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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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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大蜡烛》连载

第二章 墙角寒梅

毕映昆跪在祖宗牌位前,虔诚地祈祷。

祖宗牌位供在二楼的正屋,毕家把这里称为“祖先堂”。 祖先堂中央是“天地国亲师位”,旁边为一副对联,上联是“持德虽无人见”,下联是“存心自有天知”。前面的供桌供的是毕映昆的父亲毕太宝的彩色泥塑。毕太宝身着宝蓝宁绸大裳,外罩红青缎子马褂,手捧水烟袋,喜笑颜开地端坐在高堂之上。两侧立着一对黄铜灯镜,灯台上燃着一对毕家自制的蜡烛,烛光映在铜镜上格外耀眼。塑像周围陈列着列祖列宗的木质牌位。

毕映昆是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身穿灰布长衫,古铜色的脸颊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亮光。他跪在蒲团上,眼色凝重地仰望着父亲的塑像,口中念念有词:“请父亲大人保佑嫂嫂平安生下贵子,使我毕家大业后继有人……”

产房中传来嫂嫂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毕映昆紧锁眉头,长跪不起。父亲临终前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和兄长跪在父亲床前,父亲握住他们的手说:“你们兄弟两个跟随我打拼几十年,历尽千辛万苦,才拼出这份家业。一定要把玫瑰老卤酒、黄精酒和无泪蜡烛传下去,绝不可失传!否则……”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咽气了。

父亲下面想说什么呢?自从父亲离世后,毕映昆一直在猜测,但是始终想不出准确的答案。不过,他知道下面肯定是一句狠话,反正是非要把烤酒制烛绝技传下去不可的意思。不遵父命非孝子也!咋个才能使毕氏绝技不失传是他近来考虑得最多的问题,特别是在七个月前那个下午以后……

那天他与兄长正在烤酒,突然间兄长摔倒了。只见兄长口眼歪斜,说不出话。他喊伙计快备马车,要把兄长送往医院。兄长却紧盯着酒槽,嘴里反复说着喃喃不清的两个字。他把耳朵贴在兄长嘴边,似乎是在说“否则……”。兄长吃力地想举起手指什么却又举不起来。他紧紧地握住兄长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放心吧!我会把父亲的绝技传下去的!否则我没脸见父亲,也没法向兄长交代!”

兄长的眼睛湿润了,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深情地看着他。这是一种获得理解的满足的眼光,是充满信任的眼光,也是一种期待的眼光。兄长把这种眼光投向与自己一起长大,一起跟随父亲创业,共同生活了40多年的同胞兄弟。两双硕大的、粗糙的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兄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两双硕大的、粗糙的手仍然紧紧地握在一起,没有松开。

按照家族礼制,家业必须由长子长孙继承,祖传技艺传男不传女。兄长留下三女,尚无子嗣;自己虽有一独子,但只能传艺不能传家。好在兄长走之前,尚留一血脉在嫂嫂腹中,已有三月之久。可喜的是,嫂嫂怀孕期间偏爱酸食。依据“酸男甜女”之说,所怀理应为男孩。为了确证此说,他曾先后请三位经验丰富的中医把脉诊断,结果皆为男婴。全家人喜出望外,或许这是上天赐给毕氏之福吧!

毕映昆对供桌上的祖宗牌位一一叩首,频频祈祷:“祖宗保佑我毕氏香火不断,后继有人!”当看到一块书有“先考毕公讳映南府君之莲位”的牌位时,他匍匐上前,把牌位取下,紧紧贴在胸前:“兄长啊兄长,嫂嫂正在受难,你的在天之灵可要保佑她顺利生产,母子平安啊!”

随着产房的一声惨叫,传来了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毕映昆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一下子瘫倒地。继而又爬了起来,连连磕头,向祖宗报喜。

丫鬟小凤趋步而来:“给二老爷道喜,大奶奶添了一位千金!”

“哪样?千金?咋个会是一个女娃呢?”毕映昆近乎崩溃了,一下子又瘫倒在地。

俗话说:“儿奔生,娘奔死。”经过两个时辰的拼搏,毕寇氏孕育了十个月的小生命终于带着夫君的血脉来到人世。她耗尽了全部力气,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和夫君一起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她的小脚爬不了山,夫君就背着她上山;她冷了,夫君就脱下马褂给她披上;她渴了,夫君就到泉边捧来一捧水喂她。

她感激地望着温柔体贴的如意郎君,正想说什么,突然天崩地裂,乌云中伸出一只大手把夫君抓到天上去。她伸手去拽夫君,可是脚下的地陷了下去。她身不由己,一直往下坠,往下坠,重重地摔到一个湿漉漉的窟窿里......

“醒了,大奶奶醒了!”这分明是丫鬟小凤的声音。毕寇氏看了看身边的小生命,又怨又怜。怨的是:你咋个不是个男的呢?你辜负了全家人的期望,你让毕家后继无人。怜的是:你一生下来就没有爹,跟着我这个寡妇肯定是要受苦的。

小囡甜甜地睡着,不管母亲说什么,怨也好,怜也罢,她统统不在乎。反正我已经来到这个世上,我就要生存下去。

毕寇氏嫁到毕家整整20年了。值得庆幸的是,她嫁了一个好男人。夫君毕映南长得英俊轩昂,一表人才,脾气又好。夫妻相敬如宾,从来没有红过脸。毕寇氏觉得最对不起丈夫的是:结婚多年,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却没有给毕家添一个男丁。丈夫总是笑嘻嘻地安慰她:“没得关系,我们一直生下去,生十个八个,总会有儿子的。”当她悄悄告诉丈夫又怀孕时,丈夫乐了:“你看看,说来就来,我们的儿子来请安了!”

不幸的是,丈夫没有等到儿子出生就拔腿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出殡那天,毕寇氏伤心极了。下葬时,地理先生抱着一只公鸡跳到圹里,将鸡冠划破,用鸡血涂抹四壁,又把装有五金、五宝、五谷、五朝钱的瓦罐埋在圹中央,然后把棺材放在圹里。刚铲土埋棺之际,毕寇氏猛的跳到圹里,抱着棺材要与夫君同去,任凭怎么劝都不上来。毕映昆气得连发紫,跪在兄长棺材前:“嫂嫂,你要与兄长同去,我也不拦你,两台丧事一起办就行了!可是,你这样做,格对得起兄长?格对得起我毕家?你肚子里的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他是我们毕家的血脉,我们要靠他来延续毕氏的香火呢!你把儿子生出来,你就是我毕家的恩人;你把儿子弄没了,就是我毕家的仇人!我们毕氏宗祠是不会收留你的!你要死,就到别处去死,去当个无人管的孤魂野鬼算了!”

毕映昆越说越激动,像狮子一般吼着。送葬的亲朋好友都愣住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毕映昆发这么大的火。毕寇氏被镇住了,想不到平常温顺的小叔子竟然说出此等绝情然而又在理的话。经过一阵狂风暴雨的吹打,毕寇氏的头脑清醒了。她乖乖地爬出圹坑,不再哭也不再闹了。为了夫君,为了毕氏家族,她必须活着,把儿子生下来。这是她作为毕家长房媳妇的责任,也是她能够为夫君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毕寇氏盼啊盼,全家人盼啊盼,终于盼到了孩子出生的这一天。可是哪个也没有想到,生出来的不是儿子,偏偏是个姑娘!毕寇氏无奈地看着身旁这个不知世事的小生命。这一切不能怪她啊,要怪只能怪自己无能。

毕映昆来看嫂嫂了。不等小叔开口,毕寇氏便泪如雨下:“我对不起毕家......”

毕映昆急忙安慰嫂嫂:“这是天意,咋个能怪嫂嫂呢?”

“长子无长孙,咋个对得起祖宗?”毕寇氏感到很愧疚。

“嫂嫂放心,总可以找到补救办法的。我与贱内商量了,把犬子过继给嫂嫂为嗣子,不知嫂嫂意下如何?”毕映昆恭敬地低着头,等待嫂嫂的决断。

“这咋个可以?你们也只有这根独苗啊!”毕寇氏眼前一亮,看来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但是夺人独子,终归于心不忍。

“这倒没得关系,我与兄长情同手足,何分彼此?我们两房合力培育一个传人岂不更好?”毕映昆讲的是心里话,毕寇氏深知他们兄弟俩从小相依为命,一起打拼的情谊非常人可比。

“叔叔的真心,为嫂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继业才两岁,正需要照护,小女又才出生……”毕寇氏顾虑孩子过继来以后照顾不周,对不起毕映昆夫妇。

“这有何难,让他婶婶照护就行了!贱内闲着也是闲着!”毕映昆见嫂嫂有些为难,立即提出在此前就想好的办法。这样做,一方面可以让嫂嫂省点心,另方面又可以免除妻子的失子之痛。

解决了继承人问题,使毕寇氏减轻了无子嗣的愧疚感,也使毕映昆放下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否则他咋个向兄长、向父亲、向祖宗交代啊?

1917年的冬天,毕家大院里,毕映昆期盼的童子面①没有开放,墙角却伸了一株不受欢迎的梅花。毕寇氏无意中瞥见窗外一株梅,抚摸着身旁的孩子,叹了一口气:“唉,就叫她若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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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童子面:是茶花中的一个品种,植株矮小,淡粉红色,略带红晕,似幼童脸色,故得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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