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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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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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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大蜡烛》连载

第一十九章 迈步正义路

枇杷树上有个鸟窝。天一亮,鸟一叫,三姐弟就起床了。吉祥打来三盆水给他们洗脸,翰文边洗脸边唱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不等天明去等派报……”三句没有唱完,他的脸就洗完了。当唱到“一面走,一面叫”时,他也一面抬着水走,一面把洗脸水泼到天井里。

白枚刚把胰子涂在脸上,就看到弟弟倒洗脸水了,生气地说:“你咋个洗得那么快?你格对得起这盆水?”翰文嬉皮笑脸地伸了伸舌头。

今天是星期天,老爹要带翰文去逛正义路,两个孙女也要跟着去。白崇理说:“女娃娃还是在家帮妈妈做点事吧!”两姐妹撅着小嘴说:“老爹偏心。”但是老爹不带也没得办法,哪个让自己是女的呢?只有乖乖在家里帮妈妈做事情了。

其实,白崇理哪里是带孙子逛街呢?他是带孙子去上课啊!他这个私塾先生与一般腐儒不一样。他认为古人尚且提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人更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今天就是要带孙子去看看窗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正义路原名南正街,处于昆明的中轴线上,自建城以来就是昆明的主干道,元、明、清三朝的衙门,诸如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布政司衙门、按察使司衙门等都集中在这条街上。正义路在清朝后期逐步发展为商业中心,光绪年间街道两廊的铺面已经鳞次栉比,热闹非凡。原来街道比较狭窄,街道两边的商户可以坐在铺子里隔街聊天。护国起义后,南正街改名为正义路。经过退街扩建,正义路成为一条道路宽敞、商铺林立的繁华街道,挤满了金子铺、银线铺、布料铺、绸缎铺、百货店、西药店、书店、纸店、照相馆、茶馆和酒楼等几十种行业的铺面。

正义路中轴线上有四座牌坊,分别是金马碧鸡坊,俗称一牌坊;忠爱坊,俗称二牌坊;天开云瑞坊,俗称三牌坊;万寿无疆坊,俗称四牌坊。四座牌坊古色古香,金碧辉煌,分段而立,跨街而建,一线相连,为灰色的道路增添了亮色,让漫漫长街有了节奏感,使之成为古城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只可惜四牌坊与二牌坊分别于道光年间和民国十三年毁于火灾,后人再也看不到了。白崇理只有把孙子带到金马碧鸡坊,一睹古牌坊的风采。

金马碧鸡坊位于正义路的南端,与金马街、碧鸡街形成倒“北”字结构。两坊并肩而立,东为金马坊,与城东的金马山相对;西为碧鸡坊,与城西的碧鸡山相望。两坊结构大小一致,造型巍峨挺拔,斗拱璃瓦,色彩绚丽,飞檐翘角,精镂细刻,吻角对峙,雕檐彩绘,蔚为壮观。白崇理告诉孙子:“金马碧鸡坊始建于明朝宣德年间,建筑师巧妙地利用天文原理,造成金碧交辉的奇观。”

翰文好奇地问:“搞建筑还要懂天文?哪样是‘金碧交辉’?”

白崇理解释道:“做学问要精深,就得融会贯通。当秋分恰逢八月十五之日的傍晚,太阳西沉,余晖如金,照射着碧鸡坊;月亮东升,皓光似银,照射着金马坊。二坊的倒影投射在地,渐渐靠拢,最后重叠在一起,这就叫‘金碧交辉’。这样的机会,六十年才有一次呢!你老祖在道光十七年就亲眼目睹过这一奇观。据他老人家说,当时的情景壮观已极,在场的人都被镇住了,静悄悄的,连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金马与碧鸡六十年一次的相聚。”

翰文不解:“建造金马碧鸡坊格是就为了六十年看一次‘金碧交辉’?”

白崇理摇摇头:“当然不是,是为了纪念金马、碧鸡两位拯救昆明的英雄。”

翰文十分好奇,拉着老爹的衣襟央求:“老爹快讲,是咋个回事?”

白崇理缓缓地说:“古时候昆明大旱,田地都晒得开裂,人都快烤成干巴,太阳要把昆明的人全部晒死。这时飞来一只神鸟,这鸟就是碧鸡。它展开大翅膀遮住昆明,不让太阳晒。急得太阳鬼火绿,就把火发在碧鸡身上。碧鸡被烤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又跑来一只神马救碧鸡,这神马便是金马。太阳见金马来了,又请来他的把兄弟雷神,把金马击倒在地。就这样,金马、碧鸡双双死去。人们十分悲痛,把金马埋在东边的山上,把碧鸡埋在西边的山上。他们下葬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安葬他们的东、西两座山源源不断地喷出了两股清泉,给昆明人浇地解渴。泉水越流越多,汇成了一片海,这便是滇池。昆明人为了纪念金马、碧鸡,就把昆明东面的山取名为金马山,西面的山取名为碧鸡山,还面对金马山、碧鸡山修建了两座金碧辉煌的牌坊,这就是金马坊和碧鸡坊。”

翰文呆呆地听着,捏紧了拳头,感动得眼睛都红了:“难怪我们昆明这么好,不冷不热,不旱不涝,原来是金马、碧鸡用命换来的!”在孩子心里,这不是故事,而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情。在他眼里,金马坊、碧鸡坊不是牌坊,而是两位卫护昆明而牺牲的英雄,他深深地向两座牌坊三鞠躬。

钻过近日楼城门洞,就可以看到刚铺成的三丈八尺宽的青石板路了。马路两旁的人行道是用三合土铺成的。交通管理实行“行人靠右行”。只见往马市口而去的人汇成一股人流在右边的人行道流淌,往大南门而来的人又汇成一股人流在左边的人行道流淌。两股人流泾渭分明,秩序井然,就像两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列队前行一般。

人行道旁边是崭新的中式店铺。店铺的窗子一律镶着玻璃格子,梁柱漆成浅绿色,样式统一,雕梁画栋,很是美观。店铺门板紧闭,上面贴着一张告示。翰文走上前去,断断续续地念了起来:“……此种陋俗,殊非民国肇基……通令各区……各街铺户统限以每天早七点钟一律开市。”

昆明商家依然保持着“日中为市”的悠闲,一直要等到太阳当顶,才开门做生意,对于政府的告示也熟视无睹。警察无奈,只有拿着警棍一家一家去捶铺门:“快开门做生意喽!再不开就砸门了!”

一时间,近处“啪啪啪”,远处“噗噗噗”,拍门之声此起彼伏,正义路上演了一曲“木乐合奏”。目睹此情此景,白崇理不禁摇头叹息:“昆明人懒散的习气得改改喽!”

在警察的催促下,零零星星走出几个伙计,伸着懒腰,打呵着欠,慢吞吞地下铺板。两廊挂起清一色的遮阳白布帘子,店铺断断续续开门营业,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着各类顾客的眼球,正义路逐渐热闹起来了。

白崇理带孙子来到威远街口,三牌坊似一位百岁老人跨街而立,虽饱经沧桑仍矍铄威武。牌坊雕龙刻凤,朱漆粉彩,富丽堂皇,正面题有“开天云端”四个大字,反面的题字为“地靖坤维”。牌坊前有一对巨大的百年石狮,这是请北京石匠用安宁红砂石雕刻而成的,形态生动传神。牌坊上贴满了各种政府公告、电影海报、商品广告,各家报馆也在此设立了报栏。三牌坊的功能是很多的,就连抓着小偷也拴在石狮子上示众。一时间,这里成了昆明的新闻中心。远离战乱的昆明人,同样关心着时局战事、生意行情、电影上映、小道消息。要了解信息的,要传播消息的,要散布谣言的,都集中到这里来了。看报的,聊天的,高谈阔论的,推销商品的,小偷小摸的,鱼龙混杂,应有尽有。整天熙熙攘攘,一直到夜里才安静下来。

白翰文天生对绘画感兴趣,他很注意三牌坊上贴的画。电影《风云儿女》的海报画的是,一个男青年举臂高呼,一个女青年背着枪,二人携手走向战场。他对老爹说:“这部电影一定好看,我回家告诉姐姐,她们会喜欢的。”

还有一幅漫画,题目是《从“九·一八”到“一·二八”》 。“九·一八”一边画的是一个日本军官抓起一个戴小帽穿马褂的人放在一块土地上,人上方写着“满洲国”,土地上写着“东三省”。 “一·二八”一边画的是日本兵炮轰高楼大厦。翰文看不懂,就问老爹:“‘九·一八’我倒晓得,‘一·二八’是怎么回事?”

白崇理耐心地向孩子解释道:“在今年一月二十八日,日本军队突然向上海闸北开炮,把魔爪伸向华东。”

翰文气愤地说:“日本人真坏,占领了我国的东三省还不得,还要霸占上海!”

白崇理点了点头:“是的,日本人的野心大得很,巴不得占领全中国呢!你还记得我给你们看过的地图吗?中国就像一片桑叶,日本就像一条蚕,他们先啃东三省那边,现在又开始啃华东这边了!小日本的胃口大得很,想把全中国这片桑叶都要吞掉呢!”

翰文捏紧拳头:“不行!我们要学岳飞精忠报国,把他们打出去!”

白崇理摸着孙子的头说:“孩子,你还小,现在要好好读书,练好本事,长大为国效力!”

三牌坊旁边就是 “昆明国货公司”。 这是昆明最大的百货公司,三层楼四间铺面,门口的牌子上写着醒目的八个大字:“全部国货,明码实价。”这家公司主要经营上海货,品种全,质量好,式样新,信誉高,昆明人最爱到这里购物,转一圈,需要的东西全买到了。

白崇理对翰文说:“你不要看他们在做生意,其实是在抗日呢!他们只售国货,就是在抵制日货,长中国的威风,灭小日本的志气。他们还组织了一个运输行,有四十多辆车,通过滇缅公路从国外运输抗战物资到国内。”

“哦,原来抗战不一定都是穿上军装上战场啊!”通过到百货公司一转,白翰文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昆明国货公司对面就是正义路最高的建筑:四层楼的华丰茶社,一楼是澡堂,二楼是茶室,三楼是饭厅,四楼是哈哈镜厅。茶楼里摆着荸荠一般颜色的八仙桌,翰文用手摸了摸,油光滑亮的,照得见人影。他最喜欢的还是到四楼照哈哈镜。照这块镜子,他变了大胖子;照那块镜子,又成了长脚鹭鸶;再照另一块镜子,又成了矮脚虎王英。他做着各种鬼脸,哈哈笑着,不想出来。

老爹硬把他拖到了隔壁的大华交益社。这是老昆明典型的庭院式茶馆,通过屋檐下长长的走廊,连接着三进院的天井,天井上空是透风敞亮的玻璃瓦顶。殷勤的茶房提着长把铜壶在给客人加水,卖香烟、擦皮鞋的小贩在茶桌间穿来穿去。这里除了普洱、龙井、滇红、沱茶、茉莉、铁观音等名茶外,还供应闷松子、五香花生、盐炒瓜子、兰花根、米花糖、金钱酥等各种零食。从早到晚,留声机里播着时尚音乐,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响着,茶客讲着笑着,在消磨时光。茶社素以“水滚、茶香、烟筒好、环境优雅”著称,穿长衫马褂的、着西装革履的、胸前佩证章的、肩上扛着杆杆的,都喜欢到这里休闲交友,洽谈生意,讨论时事,聊天品茗,就连小报记者也爱到这里寻找花边新闻。而且这里还是吃“讲茶理”的理想场所,人与人之间有了纠葛冲突,双方就请个中人,约定到这里讨个对错,讲个输赢。理亏了也没有关系,认个错,付个茶钱就算完事。

柜台里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清秀的眉宇间露出刚毅,一头短发使她显得分外精干,优雅的气质增添了她女人的魅力。她就是茶社的老板刘淑清。她不像一个生意人,倒更像一位作诗绘画的知识女性。

白崇理是昆明的贤达人士,刘淑清自然是认识的。她见白举人进来了,连忙起身打招呼:“大先生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刘淑清是个奇女子。她丈夫是滇军中的一个长官,丈夫遭人暗害后直奔昆明找省主席龙云伸冤,终于使凶手得以惩办,她也在昆明扎下根。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孩子和婆婆,一边教书一边开茶馆,把大华交益社办得风生水起的。此人有胆有识,有德有才,是女中豪杰,白崇理对她也很尊重。

白翰文没有听老爹与柜台里的女老板聊些哪样,而是盯着柜台上的手摇留声机出神。只见唱机头的钢针在粗纹胶木唱片上不停地旋转。转速慢了,女老板又赶快摇几下,让唱片以正常速度转动。他尤其喜欢唱机里传出的激昂歌声: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白翰文听得热血沸腾,紫檀脸更红了。他不禁随着音乐的旋律哼了起来。刘淑清见孩子听得那么动情,就向他介绍说:“这是新放映的电影《风云儿女》的主题曲,曲作者聂耳还是云南人呢!”

翰文小小的心里装了一团火。火在燃烧,在发光。他一路上踏着进行曲的节奏回到家里,见到两个姐姐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们:“现在在放一幕电影,叫《风云儿女》,歌太好听了,我们快去看!”

吃早饭的时候,若樱问翰文:“今天与老爹去正义路看到哪些铺子?”翰文像打机关枪似地答道:“卖百货的昆明国货公司,卖丝线毛线的赵裕泰号,卖皮鞋的天利宝店,卖药的五洲大药房,卖金子的大金店、老福源金店,卖茶的华丰茶社、大华交益社,卖饭的仁和园、再春园,卖糕点的合香楼、翠香楼,卖酱菜干果的允香斋、永香斋,卖香烟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亚细亚烟草公司……”

照他这样数下去,不知道要数到哪个时候,若樱赶紧打断他的话:“哦哟哟,有这么多啊!你妈去了多少次,也记不住那么多店名呢!莫数了,快吃饭!”

白崇理感到吃惊。走了一转,随便看看,并没有让他特别去记,小子竟然能够记住这么多店名,真可谓过目不忘啊!前清举人为有这么一个聪明的孙子,感到莫大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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