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理带翰文来到昆明民众教育美术研究会的办公室。这间屋子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间画室。屋里到处的画架、画板和绘画颜料,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画。会长李石清是昆华女中的美术老师,三十多岁。他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一件夹克,颇有艺术家的气质。
白翰文从小就喜欢绘画,在家里到处涂鸦,桌子上、墙上到处是他的大作。那张紫檀木圆桌便成了他的画板,旧的画作抹掉了,又画上新的。两个姐姐不晓得告了他多少次,但妈妈却不予理会,因为弟弟有老爹这把保护伞“保”着呢!白崇理很支持孙子绘画,但家里又没有人教他,老是这样由他乱画也不是常法。昆明绘画的组织就只有这一个,所以就带他来试试。
白崇理说明来意后,李老师问:“孩子几岁了?”
白崇理答:“八岁。”
李老师哭笑不得:“对不起!我们研究会是个研究机构,成员都是具有相当美术功底的人,目前还没有儿童会员。”
白崇理想力争一下:“他画得很好的,可以当场一试。”
李老师不便驳老先生的面子,就拿了一张绘图纸给翰文。心想等画出来后,自己就有推脱的理由了。
白翰文问:“画哪样?”
李老师答:“想画哪样就画哪样。”
白翰文想起了天天背着尖底箩来卖米面粑粑的彝族大妈。彝族大妈用洁净的白布盖着米面粑粑。打开盖布,米面粑粑还冒着热气,可以闻到一股米香味,一想起来就嘴馋。于是就根据记忆,把卖米面粑粑的彝族大妈画了出来。
李老师一看,感到很惊讶。这孩子已经超越了临摹阶段,开始根据生活素材进行创作了。尽管笔法稚嫩,构图也不完全符合透视原理,但绘画的感觉很好,彝族大妈的头饰、服装,脸上的皱纹、善良的微笑,还有揭开白布的瞬间,米面粑粑散发出来的热气……一一表现得活灵活现,洋溢着生活气息。这一切都来自于一个八岁孩子之手,实属不易。假以时日,进行辅导训练,前途不可限量。就像在茫茫沙漠中发现了珠宝一般,李石清带着意外的惊喜,当即决定批准白翰文入会。
就这样,白翰文成了昆明民众教育美术研究会最小的会员。对于研究会的活动,白翰文最喜欢的是外出写生。他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而且不是走马观花,而是坐下来细细品味观摩,与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研究怎么把景物定格在画板上,又能够保持景物固有的鲜活。李老师真好,经常手把手地教自己怎么观察、怎么构图、怎么用笔着色。最让白翰文感动的是,每次写生结束后,李老师都要托付顺路的会员把自己送回家。
这天又是美术研究会活动的日子。白翰文早早就起床,背上小画板去翠湖写生。翠湖是镶嵌在昆明城边的绿宝石,因有九个泉眼,故名“九龙池”。走进翠湖,只见亭楼掩映在濛濛绿雾里,长堤俯卧在浩浩碧波中。微风过处,垂柳摇曳,拱桥的倒影也长出了皱纹。翠湖是昆明人的最爱,早晨在晨雾中依稀可见练功、练声的勤学者,午后随处都是休闲玩乐的人群,傍晚堤上漫步着扶老携幼的家人,夜幕下是一对对甜情蜜意的情侣。
翠湖有阮、唐二堤。阮堤纵贯南北,堤上有听莺桥、采莲桥、燕子桥;唐堤横贯东西,堤上有卫东桥、定西桥。二堤将翠湖一分为四,东西各有一岛,东岛为水月轩,西岛曰葫芦岛。李石清把会员带到翠湖后,宣布分散写生,两小时后在水月轩集中交流评议。会员分散写生,一般选择的是拱桥垂柳或亭台楼阁,虽各有千秋,但都大同小异。到规定集中的时间,其他成员都到了,唯独不见白翰文。李老师很是担心,生怕他掉在水里或被人贩子拐走了,急得到处去找。五座桥和所有的亭台楼阁都找遍了,就是不见白翰文的身影。
李老师来到湖心亭,墙上嵌有袁嘉谷手书的“湖心亭”石碑。湖心亭两侧挂着一副对联:
赤鲤跃碧波,吞却三分明月;
红莲开翠海,托来一瓣馨香。
对联虽好,李老师只顾找人,无心欣赏。转到观鱼楼的背后是放生池,放生池里簇集着几百条红色的鲤鱼在抢食鱼饵,观鱼台挤满了观鱼的人。他会不会在观鱼台看热闹呢?李老师拨开人群,一一辨认,也没有发现白翰文。放生池畔环绕着一条长廊,中有曲桥、亭台,李老师沿着长廊、曲桥、亭台走了一圈,也不见白翰文。李老师十分焦急,正在考虑是否去报警,突然发现草地里躺着一个人。他怀着侥幸心理走过去一看,正是寻他百度的白翰文。李老师气愤地提着白翰文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你是整哪样名堂?为哪样不按时集合?人人都到了,你却躺在这里躲清闲!”
原来白翰文想以观鱼楼为背景,以低视角画红鲤鱼跃出水面一瞬间的姿态。由于等待鲤鱼跃出水面费了不少时间,加之趴着作画速度慢,他又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所以误了事。李老师不耐烦听他解释,拿起他的画就走。只见画中跃出水面的鲤鱼格外鲜活灵动,荡漾的水波、飞溅的水珠充满动感,特别是那摆动的鱼尾画得栩栩如生,似乎整条鱼都要从画布上跳出来。这幅写生作品的选景和视角十分独特,与大人一般化的构图迥然相异,可以作为此次写生点评的范本。于是李老师转怒为笑,亲昵地摸摸白翰文的头,牵着他的小会员朝水月轩走去。
放学后,白翰文和同学龙绳勋到生活书店看书,里面有许多宣传抗日的书刊。白翰文看到那些充满爱国激情的文字和图画感到很振奋,对龙绳勋说:“我们小学生也要动起来!我们组织一个小学生爱国宣传队格行?”
龙绳勋问:“宣传队整些哪样?”
白翰文说:“唱歌,演讲,表演节目,宣传抗日。比如义勇军进行曲就很好,我每次听了全身的血都往上涌,巴不得上前线打鬼子!”
龙绳勋点点头:“是个好主意,要把有爱国热情、有表演特长的人都组织起来。比如高年级的女同学周祥凤,歌唱得好,口才也好,像这样的人,我们就应该发展进来。”
二人一拍即合,越谈越高兴,不知不觉走到马市口。龙绳勋约白翰文到五华山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商量一下具体的事。龙绳勋是云南省主席龙云的五公子,放学后经常到五华山来找父亲。门卫对他已经很熟悉了,自然是不会阻拦的。
五华山位于正义路的北端,是昆明市的制高点。蛇山朝南延伸,蜿蜒曲折,九起九伏,至螺峰山顿开玉屏,脉分五支,吐出五华秀气,故称“五华”,自古就为一方胜地。凭高俯视昆明全景,东有金马山,西有碧鸡山,中有浩渺滇池,统统尽收眼底。五华山的主楼原名“五华楼”,辛亥革命之时,云南首举义旗发动重九起义,其后都督府迁移至此。为纪念重九光复之役,特将此楼更名“光复楼”。袁世凯复辟帝制,蔡锷等人又聚集光复楼歃血盟誓,发动了护国运动。此后五华山一直是督军和云南省行政公署所在地。
龙绳勋带白翰文来到开武亭,二人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沐浴着徐徐清风,商议着组建爱国宣传队的具体方案。白翰文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铁塔,颇为壮观,就问龙绳勋:“这是哪样?”
龙绳勋告诉他:“这是刚建好的瞭望塔,有40多米高,主要是用来瞭望警情和悬挂信号的。”
突然,树林里跑出一对梅花鹿,在前面的草坪上嬉戏。梅花鹿全身披着栗红色的皮毛,上面遍布白色的梅花斑点。圆圆的眼睛,长长的耳朵,细细的腿,短短的尾巴,十分可爱。特别是雄鹿的角,呈半弧形向两侧弯曲,各分四个叉枝,就像长在鹿头上的树枝,既美丽又威武。
两只梅花鹿在草地亲昵地依偎着,后面立着一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和一棵芭蕉树,好似一幅国画。白翰文像发现宝藏似的,立即从书包里拿出铅笔和绘图纸,把眼前的景物画了下来。
画完后,二人口渴了。龙绳勋带白翰文去找父亲要水喝。他向父亲介绍白翰文时说:“这是我的小画家同学。”并把白翰文刚画的速写拿给龙云看。
龙云有50多岁,戴副眼镜,左眼皮有个伤疤,个子不高,短发偏瘦,人很精干,身穿军装,领章上缀有三颗将星。看他的模样,白翰文怎么也不能与击败法国拳师的壮士联系起来。龙云看了白翰文的画,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这不是省府的两个宝贝吗?画得太像了!你看那眼睛多传神!”
梅花鹿是五华山的吉祥物。自从明朝以来,不管五华山的主人怎么变化,都养着一对梅花鹿。梅花鹿性情温顺,省府的人都很喜欢它,龙云也不例外。他对梅花鹿画像爱不释手,对白翰文说:“你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白翰文说:“可以。”
龙云高兴地把画摆在书柜上,掏出五十元滇票给白翰文。白翰文不要,龙云说:“你的画画得好,这是奖励你的,以后要继续努力呀!”
白翰文回家后,把这事告诉老爹。白崇理说:“你不该收他的钱。”
“我不要,他说是奖励我的画画得好。”
“奖励也不该要。”
白翰文又向老爹说了准备成立小学生爱国宣传队的事,白崇理很支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们小娃娃也晓得爱国,真是有志不怕年少啊!”
白翰文担心在大人面前演讲出洋相,白崇理对孙子说:“不闯不知道高低,怕摔跤就学不会走路。下个月十五,我的一个老朋友过生日。我起草个稿子,你代我发言祝寿吧!”
白翰文有些胆怯:“都是些举人、秀才,我咋个敢班门弄斧?”
白崇理给孙子壮胆:“不敢班门弄斧,无名小卒咋个能够脱颖而出?莫怕,老爹给你撑腰!”
到了十五那天,在张举人的寿宴上,轮到白崇理致辞,走上台的却是一个娃娃。大家正在纳闷,却听到这个小学生开腔了:“在张老爹六十大寿之际,小辈谨代表祖父白崇理表示热烈祝贺!”接下来便有条不紊地一一道来,连嗝噔都不打一个,也不见他拿稿子。听完他的祝寿词,在座的老秀才们无不啧啧称赞后生可畏。自此以后,白翰文在大庭广众中讲话也不害怕了。在举人、秀才面前都敢侃侃而谈,还有哪样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