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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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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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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大蜡烛》连载

第一十六章 状元送匾

高山铺是位于南城墙脚的一条老街,紧接大南门。大南门是全市的商业中心,挤攘不开,于是把南城墙拆了一断,填平护城河,修了一条宽敞的马路,两边盖上洋楼,洋楼下层全是铺面,谓之南屏街。南屏街因其区位优势,加之交通便利,交易环境良好,很快便成为新兴商业区了。高山铺与南屏街之间有一排楼房作为屏障,可谓闹中取静的黄金宝地。白崇理是前清举人,废除科举后攻读铁道学。由于成绩优异,清政府准备把他送到国外深造,但是家里不同意,怕他“留了洋就不认祖宗”。辛亥革命后,白崇理创办私塾,兼修中西文化,深受学生欢迎,人称“大先生”。他家是殷实人家,祖上也留有一些田产。原住土桥,为了方便教学,搬到高山铺居住。

白家小院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书“补拙私塾”四字。院内三间正房,右边是两间耳房,左边是厨房、门厅和杂物间;不大的天井里栽种着一棵高大的枇杷树,树冠遮天蔽日,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白举人有一男一女,女儿已出嫁,儿子白国韬娶毕大蜡烛家的大小姐毕若樱为妻。白国韬自幼跟随父亲读书,国学功底深厚,无奈科举已废,仕途无望,白举人让他另辟蹊径走商途,开了一个布店小试锋芒。白国韬满腹经纶用不上,总想找个用武之地,于是新宅便成了他展示文才的场所。他为每间屋子都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诸如雅斋、杏林、花邨之类,并亲撰写对联贴在房门两侧。家里到处都是他的墨宝,甚至厕所也写了对联,上联曰“来前百步紧”,下联为“出后一身松”。就连马桶盖上也有他的工笔楷书“随手妥盖”四字。本来电灯闭火是人人会用的,他也贴上“下开上关”作为警示,为的是炫耀一下自己的书法功底。白举人看后乐得大笑,但是他也理解儿子“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心情,因此无论儿子写什么、贴在哪里,他都听之任之。只有一处被白举人制止了。当白国韬兴致勃勃地要把自己写的一副对联贴在堂屋柱子上的时候,父亲连连摆手:“不可!此处留下,袁状元答应送我一联呢!”

正在说话时,门铃响了。进来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前清经济特科状元袁嘉谷,白崇理连忙带着儿子上前作揖迎接。袁状元头戴青缎红结小帽,身着灰布长衫,脚穿黑布鞋,圆形眼镜下闪动着一双睿智的眼睛。他穿着朴素,却掩盖不了超凡脱俗的气质。他须发花白,精神却照样矍铄。袁状元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吟吟地说:“我今天是来祝贺学兄乔迁之喜的。”随即请挑夫把对联挂在堂屋的门柱上。这是一对蓝底金字木匾,上书:

经济博通言达于事

家庭和乐质有其文

此联一挂,满屋顿觉灵光四射,文气盎然,真可谓“蓬荜生辉”。白国韬两眼放光,直呼:“极品!极品!”此联不仅立意高远,内容贴切,而且笔法稳健老辣,与自己的涂鸦相比真有天壤之别,愧得他无地自容。

白崇理背着手,一会儿远观,一会儿近看,频频点头:“妙哉!字体兼得王、欧之妙,下笔又有褚、米之法①,此乃自创一体,谓之‘袁家书’可也!真是一字千金啊!”

一听此言,袁嘉谷乐了:“岂敢一字千金!王羲之的字可以换鹅,苏东坡的字可以换羊肉,我的字不值钱,还抵不得两个鸭蛋呢!”他之所以这样说,是有个典故的。袁状元虽为东陆大学教授,但他认为“吾生云南,自当报效云南”,故不取分文薪水。好在他的书法颇受邑人欢迎,可靠润笔费谋生。但是他老先生不论亲疏贵贱,凡有索字者,一律来者不拒,从不提润笔费的事。久而久之,请他写字的人就再没有付费的了。有一次,他到昆明近郊游玩,一位老农向他求字。他替老农写了一副对联,老农送了他两个鸭蛋以表谢意。老农的家人看见了,埋怨道:“两个鸭蛋够一顿的菜了,纸上写几个字格能吃格能喝?真不划算!”他话中所指的正是这件事。

在堂屋坐定后,白崇理叫出儿媳若樱给客人泡茶,特意交代要拿他珍藏的“白龙须茶”招待贵客。此茶系普洱府的威远厅培植的“秧塔大白茶”,茶叶满披茸毛,香气幽雅,茶汤澄亮,于是茶商把它制作成“白龙须茶”作为贡茶。

若樱抬出一套建水紫砂茶具,将白龙须茶装在茶碟中,呈给袁状元看。袁嘉谷接过茶盘,只见茶叶油润褐红,肥硕壮实,金毫毕露,幽香扑鼻,点头称赞:“好茶!”

若樱把茶壶、茶杯、茶盘一一用开水烫一遍,然后将茶叶投入壶中,再将煮沸的水冲入壶中温茶,又立即倒出,反复三次。若樱一手执烧热水的铜壶,一手执装茶叶的紫砂壶,两手配合默契,动作灵敏。温茶以后,又将沸水注入壶中至三分之一处,加盖冲泡五分钟,再将水加满。

若樱卷起袖子,把一个个小茶杯排列成半圆形,从左到右依次来回斟茶,直到各杯茶汤浓淡相宜至八分满为止。若樱是个左撇子,只见她卷起左手袖,纤纤细指来回舞动,敏捷美观,好像不是在斟茶,而是在表演舞蹈一般。

茶斟好后,若樱把茶盘举过头顶,首先敬给袁状元。袁嘉谷端起一杯茶,看了看汤色,只见茶汤红浓剔透,像玫瑰一样红艳,似琥珀一般晶莹。用鼻子一闻,透出一股槟榔的陈香味。嘬一口,含而不咽,满嘴醇厚香陈之气;慢慢咽下,酽酽的,柔柔的,就像一股清泉滋润着五脏六腑,浑身的细胞都像被甘露浇洒过一般舒服。咂咂嘴,舌尖还留有一股甘醇。袁状元沉浸在茶香袅袅的意境中,满意地笑了。为这上好的普洱茶,也为若樱娴熟的茶艺。

白崇理与袁嘉谷均师从许印芳先生,二人是无话不谈的同窗好友,每次相聚都谈笑风生,有说不完的话。袁嘉谷看了看白国韬,又看了看白崇理。二人都是长方脸,同为紫檀色,所不同的是父亲的额头多了几道皱褶,下巴飘着缕缕胡须而已。他惊叹遗传之奥妙,不禁捻髯而笑:“你们父子真是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要想看年轻时候白崇理的模样,瞧一下儿子就知道了。白国韬要想知道老了是什么模样,未来的自己就摆在那里。”

二人回忆起年轻时在经正书院跟随五塘先生读书的种种往事,特别怀念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感叹光阴易逝,世事艰难。他们特别欣赏先生“学贯中西,融会贯通”的主张和“做学问贵在有独自的见解,不可做古人的应声虫”的教诲。他们为推翻帝制高兴,又为民国的现状担忧。袁嘉谷深有感慨地说:“现在民国政府提倡什么三民主义,其实上上下下都在实行‘三打主义’。”

白崇理不解:“没听说过,愿闻其详。”

袁嘉谷不无幽默地说:“他们的‘三打’就是:打图章、打麻将、打瞌睡,就这样打发日子!”

白崇理笑道:“归纳得好,的确如此!政府官员只会盖图章,搜刮民脂民膏,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整天不理正事,上班打瞌睡,下班打麻将。”

接着袁嘉谷又问白崇理近来读什么书,白崇理答道:“在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这真真是一部精品力作啊!全书仅5311字,但字字珠玑,鞭辟入里,闪光之见,随处可见,古今研究词理的著作以此为最!当今著作动辄数十万字,大多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缺乏真知灼见,这岂不是在糟蹋纸张,浪费时间吗?”

提起王国维,袁嘉谷动情了。光绪年间,袁嘉谷在北京任编译图书局长时,聘请王国维为局员,他是编译局最有学识的一位学者。辛亥革命后,王国维生活窘困,儿女亲家罗振玉又不断追讨债务,他一时想不开就投昆明湖自杀了。回首往事,袁嘉谷追悔莫及:“王静安是我在编译局最尊重的一位学者。他的国学功底极为深厚,又不囿成见,而能从旧学中获得新的发明。我当时要是了解到王静安的经济状况,只要我们云南保证给他优厚的待遇,他一定愿意来的。那么云南学术界必将受到许多教益,王国维先生也不致于自杀了!此事我要负责任啊!”袁状元深感自责,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

白崇理父子把袁嘉谷送到门外。望着老友远去的背影,白崇理对儿子说:“他有才而不恃才傲物,有位而能悲天悯人,我们都要好好学学!”

袁嘉谷离开白家,来到大南门。一个叫花子走过来乞讨,他掏出一个铜钱给他。接着又围上一群,他又掏出一把铜钱一人发一个。刚要走,远处又有许多叫花子络绎不绝地跑过来。原来他给叫花子钱以后,“好心人在大南门发钱”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远处的叫花子们都往这里赶。袁嘉谷只有掏出所有的钱一一分发。钱发完了,可是他还被一层又一层伸向他的手包围着。

袁状元无奈,把口袋翻个底朝天给叫花子们看,笑着说:“对不起,我已经身无分文了,比你们都不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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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王指东晋书法家王羲之,欧指唐代书法家欧阳询,褚指唐代书法家褚遂良,米指宋代书法家米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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