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旧城的一间小屋里,最耀眼的是桌上的一对红烛。这是若梅留下来的唯一嫁妆,因此格外珍惜。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烛台擦得亮亮的。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若梅可舍不得点燃红蜡烛。她点着一盏煤油灯,而且把灯芯剪得短短的,在暗淡的灯光下缝矿包。由于小时候长年累月在微弱的晨曦下做针线活,眼睛近视了,所以她缝矿包凑得很近。煤油烟把她的脑门都熏黑了。用手一抠,鼻孔也是黑的。但是,她顾不得这些。她相信“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她不愿意在家里吃闲饭,让丈夫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她要同丈夫一起挑起生活的重担,这样的日子过起来才有味道。
她与林静江的结合,与三姐一样,仍然是大姐夫牵的红线。林静江是个孤儿,四岁丧母,七岁丧父,十一岁就到布店当学徒。好在他勤奋好学,写得一手好字,练得一身好拳脚,能够用双手打算盘,做账也没有问题。而且琢磨出一门绝技:卖布不用尺,靠目测扯布,分寸不差,为同行所称道。他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别人可以靠父母,文化的起点也高,而自己只读过四年书,既无人可以依靠,又没有老本可吃,只有靠自己拼搏才能赶上别人。他全凭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店员,被尊为“先生”。可是他一样家当都没得,也没有任何亲人可以帮上一把。好在他碰上了“重人不重财”的毕家老太,才娶上了一个好媳妇。
订亲的时候,大姐夫问他要什么订情物,他要了一部商务印书馆的《辞源》。若梅心里很高兴,尽管他只读过四年书,比自己这个高中生差许多,但只要好学就好。订婚的那天,毕家以最高的礼仪接待他。丈母娘端起窖藏五十年的玫瑰老卤酒敬他,说了一番肺腑之言:“姑爷,我把最小的女儿交给你了!是贫是富,我不管,只消凭良心对她就好!我辣疼你,你从小没得父母。我也辣疼她,她连父亲都没见过。你们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就是吃糠咽菜也没得关系,只要你们不离不弃,互相心疼,我就心满意足,烧高香了!”
林静江也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听了丈母娘的这番话,也动了感情:“你老人家放心,我会真心对她的!作为一个男子汉,不干出一番事业,让媳妇过上安逸日子,就白在世上走一遭了!”
结婚以后,林静江与妻子商量,不能一辈子在别人店里干活,得要自己创业才行。若梅问他本钱哪里来,他拿出一个清朝宫廷珐琅彩瓷碗给妻子看。若梅惊呆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美富丽的瓷碗。碗的瓷胎薄极了,对着烛光一看是透明的。烧制的瓷料选用的是景德镇的高岭土,釉料加入了玛瑙原石粉,烧出的釉面鲜艳光滑,有玻璃质反光感。碗面画的是工笔锦鸡牡丹,画工精致,施色均匀,是瓷碗中难得一见的精品。
若梅感到很奇怪,丈夫这样的草民之家咋个会有如此贵重的宝贝?林静江告诉若梅,这是他家的传家宝,是祖上留下的唯一遗产,为皇帝御赐之物。他的先祖曾为太子太傅。太子幼时很调皮,有一次太傅忍无可忍打了太子一耳光。太监当即向皇帝禀报此事,皇帝说太傅打太子是恨铁不成钢,情有可原,下不为例。但是打过太子的这只手,从此以后不能再打其他人,于是特制了一只黄手套将手套起来。太子长大后即位,太傅年迈告老还乡。有一天皇帝吃羊肉面,想起这也是老师最爱吃的,于是派人快马加鞭将一碗羊肉面送给远在昆明的老师。可是面送到昆明以后早已变质,无法食用,于是太傅将面供在佛桌上三叩九拜,感谢皇帝的恩赐。如此一来,这个装羊肉面的御赐瓷碗便成了他家的传家宝。
这样的传家宝咋个能够卖呢?但是不卖珐琅彩瓷碗,创业的本钱又从哪里来呢?若梅当即拿出自己的首饰盒,把戒指、手镯、耳环也统统抹下来,把所有的嫁妆,除了一对红烛以外,全部交给丈夫卖了做本钱。
林静江接过这沉甸甸的嫁妆,七尺男儿也潸然泪下。哪个女人不爱金银首饰?哪个新娘不想穿金戴银,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是,他的新娘不但不向他索要什么,反而把自己的全部嫁妆奉献给丈夫。他捧着的哪里是金银首饰?分明是比金子还贵重的一颗心,是对丈夫的绝对信任和毫无保留的爱心。拥有这样的女人,真是三生有幸,又有何求?他此时只有一个愿望,一定要拼命奋斗,让这个女人过上最好的生活。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林静江准备先到个旧做木炭生意,那里是矿山,需求量大。等到攒够了资金就回昆办厂开店。他让妻子在家耐心等待,静候佳音。若梅哪里肯在昆明吃闲饭,执意要跟丈夫一同前往个旧创业。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你要是吃糠,我决不吃米。夫妻一起打拼,我不相信打不出一片新天地!”就这样,他们一起来到个旧,住最简陋的房子,过最简单的日子,丈夫外出做木炭生意,妻子在家缝矿包。
咋个还不回来?若梅到门口看了几回,还不见丈夫的踪影。每天丈夫一离开家,她的心就挂在丈夫身上,直到他回到家里,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远远的看见了丈夫的身影,她赶快把饭热上,揩了一把脸,再把蜡烛点上。丈夫敲门的那一刻,是她一天中最激动的时刻,因为她终于可以见到思念一天的丈夫了。
若梅开门把丈夫迎了进来,连忙给丈夫端来洗脸水。丈夫洗漱完毕后,她的饭菜也热好了,于是夫妻俩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吃晚饭。尽管吃的都是豆腐丸子、茄子鮓之类家常菜,但是能够和亲人一起吃上一顿热饭,林静江已经感到莫大的满足了。在他的记忆中,从小没有享受过家的温馨,更没有体味过女性的温柔。自从结婚以后,他才找到了家的感觉,也才晓得女人的柔情是多么温暖。
红烛在欢快地燃烧,铜烛台反射出的耀眼金光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红烛与铜镜里的烛影交相辉映,增添了烛光晚餐的情趣。丈夫谈着一天做生意的情况和见闻,若梅饶有兴味地听着。凡是丈夫讲的,不管多么平常、琐碎,她都感兴趣,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林静江白天淋了一阵雨,感到浑身酸懒,吃完饭就睡了。若梅替丈夫盖好被子,静静地坐在床边看他酣睡的样子,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只有在丈夫睡着的时候,她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欣赏丈夫的每个细部,那浓浓的黑发、剑一样的眉毛、高高的鼻梁和方方的脸庞……丈夫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美的。她为能嫁给这样英俊的男人感到庆幸。欣赏了一阵,她又吹灭了蜡烛,点燃了煤油灯,把灯芯剪得短短的,继续缝没有缝完的矿包,一直缝到深夜。
睡到半夜,林静江感到周身发烫。恍惚中,他只身来到沙漠,头上是炙热的骄阳,脚下是滚烫的沙石。他热,可是没有一丝风。他渴,可是找不到一滴水。他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他摔倒在沙漠上,一步步往前爬行,嘴唇干得开裂,嘶哑地喊着:“水,水,水……”
若梅在睡梦中听到丈夫的喊声,翻身而起。看到丈夫烧得满脸通红,喃喃梦呓,十分着急。一摸丈夫的额头,热得烫手,连忙叫醒丈夫。
林静江睁开眼睛,看到妻子在身旁,庆幸从孤独的梦里走了出来。若梅倒来一杯开水,静江牛饮而尽。若梅又拿来一块湿毛巾放在丈夫额头,静江感到凉凉的,很舒服。家里没有退烧药,只有熬到天亮再去医院看病。若梅坐在床边,握住丈夫的手,担心地看着丈夫,祈祷高烧早一点退下来。
林静江静静地躺在床上。尽管他闭着眼睛,但是分明感觉到妻子温情脉脉的目光。妻子的关爱就是最好的药物,他感到浑身轻松多了。他从小就失去母爱,母亲是什么样,他记不清了。但是他脑海中一直存在着一位慈祥的母亲,他渴望得到遥不可及的母爱。现在他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他想母亲长得一定就是若梅这个样子,同她一样的漂亮,一样的温柔,一样把全部的爱都给予自己。
林静江傻傻的笑着:有媳妇真好!她庆幸自己娶到了若梅这样的好妻子,使他结束了二十多年的孤独生活。一个人的日子是难熬的,有事没有一个商量的人,累了一天回来打开甑子是空的,病了连倒水的人都没有一个。现在总算有个家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有责任把这个家经营好,让妻子过上好日子。
一轮红日破晓而出,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