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快到了,景星街也更加热闹起来。此街在清朝是粮道驻地,故名粮道街。相传重九起义时,天空出现景星吉兆,于是民国政府成立后将此街更名为景星街。景星街位于市中心,是昆明传统的年货街,城里的,乡下的,都赶在年前到这里来办年货。毕裕源号位居景星街口,生意特别兴隆。哪家过年不想美滋滋地喝上几口毕大蜡烛的玫瑰老卤酒,点上不会流蜡的通宵喜烛欢度除夕呢?
景星街没有那么多铺面容纳堆成山的年货,商贩们便把年货摆在人行道上卖。办年货的人则提着篮子、背着背箩在马路上挤来挤去。景星街成了一条彩色的河流,五颜六色的堤岸夹着红男绿女的人流,从早到晚,川流不息……
景星街的年货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行道树之间的绳子上挂满了鲜艳的年画和红色的春联。微风吹过,只见满街飘红扬彩,一派节日景象。满地的玩具更让孩子们爱不释手。最吸引男孩子的要算面具了,什么孙猴子、大花脸、红脸关公、大头宝宝,往头上一戴,再拎上金箍棒或大刀长矛,站在高台上神气极了!一个个孩童欢天喜地,缠着大人买,不买就赖着不走。有个小贩身上挂满大大小小的崩硐①,一吹一吸的,沿街招徕顾客。毕继业跟在后面喊:“崩硐崩硐,及时买来及时送。”急得小贩回身就追,身上的崩硐相互碰撞,“嘣咚嘣咚”地响成一片。
姑娘们喜欢的自然是头上戴的花,身上围的围腰,脚上穿的绣花鞋了。当然她们更感兴趣的是时髦的雪花膏、洋粉,还有装有明星照片的小镜子。大过年的,走亲戚、对调子、赶街子,哪个不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
除此之外,灯笼、炮仗也是每家必备的年货。要红红火火过大年,自然少不了这些营造年味的东西。
放眼望去,整条景星街人头攒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着,望着,笑着,喊着,闹着,讨价还价,大呼小叫,购买着心仪的年货,寻找着一年一度的欢乐。买到东西的高兴,没有买到东西的也喜欢,因为他们得到了花钱也买不到的快乐。有的人是来看年货的,有的人是来看人的,有的人什么也不看,就是来挤一挤凑热闹的。景星街买年货是昆明人一年一度的盛事。在这里,具有不同需求的人都可以得到物质的或精神的满足。
正当人们沉浸在节日欢乐中的时候,突然天上飞来一个炮仗,“砰”地一声在人群中炸响了,一个老大爹吓得跳起来;接着一个农妇的背背里也落下了一个炮仗,把背上的娃娃吓得“哇哇”啼哭;又有一个炮仗飞到了面具摊,把大头宝宝炸到天上。
人们抬头望天,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见一个头戴孙悟空面具,手拿金箍棒的猴儿在屋顶拍手大笑。一个手持警棍的黑衣警察追了过去,高喊:“快下来——”
正在此时,“孙悟空”又扔出了一个炮仗,落到了炮仗摊。一串串炮仗被点燃了,“噼噼啪啪”炸了起来,把附近年货摊的帽子、镯子、鞋子炸得满天乱飞,同时点燃了字画摊的年画和对联,引发了一场大火。顿时浓烟滚滚,哭爹喊娘,一片混乱,人们纷纷夺路而逃。
刹那间,欢欢喜喜的年货街变了一条悲怆混乱的逃难路。
深夜,毕映昆拖着五花大绑的毕继业从警察局出来。警察局长的厉声训斥、众多受害人的谩骂,言犹在耳。他只有低头作揖,认罪道歉,答应受害人提出的所有条件,愿意赔偿全部损失,接收重金罚款。由于他认罪态度好,警察局长才准许他把儿子带回家听候发落。
回到家里,毕映昆把毕继业带到祖先堂,二话没说就把门拴上,将毕继业绑在板凳上,脸色铁青,厉声呵斥:“你狗胆包天,违法乱纪,把毕氏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你格知罪?”
“知罪。”毕继业怯怯地回答。
“晚了!你要以死谢罪!”毕映昆两眼圆睁,怒不可遏,举起顶门杠就朝毕继业的腿上打去。
“咯咋”一声,第一棒大腿骨就断了。接着几棒,打得毕继业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板凳脚流下来。
寇氏、刘氏闻讯赶来,毕映昆敲死不开门。毕寇氏急了:“再这样要出人命了!撞开!”
几个壮汉抬来一根粗木桩把门撞开了。毕刘氏扑到毕继业身上,毕映昆把妻子拉开:“平常就是你们护着他,才到今天这地步!”
毕刘氏跪在地上哭诉:“你格是要把他打死,让毕家绝种?”
“我就是要把他打死,为民除害!我教子无方,也要以死谢罪,给祖宗一个交代!”毕映昆举起顶门杠,继续朝奄奄一息的毕继业打去。
毕寇氏扑上去护着继业:“教子无方的是我,该死的是我,你打吧!”
毕映昆丢下顶门杆,跪到祖先牌位前,以头撞地:“我愧对父亲!愧对兄长!愧对祖宗!该死该死!”
毕继业全靠万应百宝丹外用内服救了一命,整整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床。毕映昆严令他不准出门半步,否则将再次打断他的腿。可是,这毕竟不是常法,以后咋个整呢?这是毕映昆最为纠结的问题。晚饭后,毕映昆提着烟筒来到章崇智屋里向师爷求教。
章崇智睡在床上抽鸦片。他是个黑瘦的小老头,颧骨突兀,智慧全装在眸子里,一转眼就是一个主意。他自从好上这口就再也离不开了,劝其娶妻则笑曰:“有此黑娘子与吾日夜厮守,不离不弃,让我魂绕梦牵足矣!”
毕映昆自有底线,他与章崇智可以无话不谈,但是抽烟总是各抽各的,他从来不沾一口鸦片。毕映昆抱着个大烟筒,捻一团黄烟塞在烟筒嘴上,把纸捻放到嘴边吹燃了;然后“咕噜噜”地一吸,把经过水过滤的烟雾吸进去;又长呼一口气,把多余的烟雾喷出来;继而对着烟筒嘴轻轻一吹,把燃尽的烟蒂吹掉,再去捻黄烟塞在烟筒嘴上……他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思绪随着“咕噜噜”的烟筒水翻腾。
“唉,我咋个也想不通,我们兄弟俩那阵子,小咪渣大点就跟着爹爹去吃苦,才创下这份家业。现在日子好过了,不愁吃不愁穿,小祖宗却不思进取……”毕映昆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向最信任的知己倾诉。
“自古患难出忠臣,寒门出孝子嘛!”章崇智睡在床上,闭着眼睛吞云吐雾,随口答道。
“我不敢要求他尽忠报国,甚至也不敢要求他继续创业,只要求他把我们父子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家业守住,把绝技传下去,这要求不算高吧?可是,现在看来连这点都办不到!遇到这样的败家子,真教人寒心呐!”毕映昆边吸烟筒边说话,不注意被呛着了,“咳咳咳”地咳了起来
“创业容易守业难嘛!”章崇智仍然闭着眼睛,随口答道。
毕映昆对于这位衙门师爷真是失望。这些人人皆知的话,你不说我也晓得嘛!他放下烟筒,走到床前,激动地拍着手背说:“好,再退一步,从今以后,把他捆在家里,一辈子不出门,不出去惹事,我就烧高香了!这格做得到?”
“真想做,这点倒是做得到的。”章师爷闭着眼睛有意无意地说。
“哪样?你格是在说梦话?”毕映昆以为章崇智吹鸦片吹昏头了,上前捏住他的肩膀去摇醒他。
“我没在说梦话。”章崇智坐了起来,眼睛放出两道光,盯住毕映业:“你真想这么做?把他一辈子捆在家里,不出去惹事?”
“是!格有办法?”
“有。”
“真有办法,我给你老人家烧高香了!”
“烧高香倒不必,倒是你要想好了,没得后悔药啊!”
“绝不后悔!快告诉我!”毕映昆以虔诚的、期待的目光看着章先生,就像落水者看到了救命稻草,绝症患者看到了灵丹妙药。
章崇智什么也不说,拍了拍手中的烟枪。他的动作是那么坚定,好像他有绝对把握,这是唯一能够拯救绝症患者的良方。
“啊!他才12岁啊!”毕映昆像当头挨了一棒,一下子瘫倒在床。
“咕噜噜,咕噜噜……”毕映昆一言不发,坐在凳子上吸了一夜的烟筒,把一刀烟都吸完了。他站了起来,咬着嘴唇说:“不用猛药,治不了绝症!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于是坐在床边与他的军师一起商量具体做法。
毕映昆一夜没睡。一大早就把嫂嫂请到堂屋,向她说了章先生的办法。毕寇氏一听,大惊失色:“这咋个行?虎毒还不食子呢!哪有亲爹去毒儿子的?”
毕映昆满眼血丝,身心憔悴,平静地说:“这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如果嫂嫂还想得出其他主意,小弟一定照办。”
毕寇氏无语。时至今日,她再也说不出“给他讲理”之类话了。她知道“杀人放火”是重罪,现在继业已经放火了,只不过年龄小,网开一面,没有判刑。如此放任下去,岂不是要杀人了?她更清楚,若不采取断然措施,等待继业的只有两种结局:或者被关进大牢,或者被他亲爹打死。其实继业距离这两种结局,都只有一步之遥了!
毕寇氏真不知道应该咋个办才好。正在这时,她猛然间抬头一看,才发现对面还坐着一人,那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夫君。夫君还是那么英俊、和蔼,他不像小叔那么急躁,他处理大事小事都是那么冷静从容。何不问问他的意见呢?
只听夫君不紧不慢地说:“此子生性顽劣。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呐!”
毕寇氏还想进一步问他,却发现对面的位子空了:“咦,人呢?”
“哪个?”毕映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哥呀!你冇看见?”毕寇氏四处张望,到处寻找,就是不见夫君的踪影。
“嫂嫂眼睛花了,堂屋里没得其他人。”毕映昆有些害怕了,生怕嫂嫂的脑子急出病来。
“刚才你哥说了,继业生性顽劣,本性难移,看来再跟他讲道理真的是不行了!就依你的意思办吧!不过要悠着点,不要太为难娃娃!”毕寇氏无可奈何地说。
如果嫂嫂硬顶着,事情还不好办呢!毕映昆看到嫂嫂如此通情达理,很受感动:“我也知道,这样做会毁了孩子的一生,但是可以留他一条命,保住一个家,传下一门手艺。”
毕映昆怕嫂嫂为此担心,急忙宽慰道:“嫂嫂放心,只是让他不出门,其他一样也不耽误。书照样读,只不过不读新学堂了,请章先生教他三字经、弟子规、四书五经、时新文章;手艺照常学,由我单独授艺,把我家的绝技传给他;传宗接代更不能误,他与金家的亲事等他懂事点就订婚。过不了多少年,嫂嫂就要抱孙子喽!”说到此处,毕映昆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为的是让嫂嫂开心,凡事往好处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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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崩硐:一种用玻璃吹制而成的玩具,顶部呈半球形,中空,连通一根较细的玻璃管。用嘴吹吸玻璃管,便会发出“嘣咚嘣咚”的响声。玻璃球壁极薄,很容易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