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三天是新媳妇回门的日子。起床后,继业过足烟瘾就跟着玉贞回娘家去了。
一路上,按照回门的规矩,玉贞走在前面,继业紧跟其后。进了老丈人家,继业根据毕寇氏的吩咐,赶快跪拜双亲,见人就喊,嘴甜甜的,一样礼仪也不敢少。接着继业一一呈上给老丈人家的四样礼物:一盒吉庆祥糕点送给岳父大人,一块大道生的阴丹士林布孝敬丈母娘,最新到的苏州米锦给小姨妹做衣服,湖州套笔供小舅子写字。
老丈人金鑫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他是一家洋行的经理。金鑫是一个有涵养的人,整天笑嘻嘻的。见到心爱的大女儿和女婿双双回门,高兴得每根皱纹里都荡漾着笑意。丈母娘金郑氏有些胖,一脸的福相,嘴唇左下方有一颗福禄痣。她忙里忙外准备回门饭,一想到大女儿以后回家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心里就酸酸的。
吃饭时首先上桌的是汽锅鸡。这是一口建水紫陶汽锅,肚膛扁圆,中央有一个喇叭形管道直连底部。汽锅盖用棉纸密封,使土锅里的蒸汽全部注入汽锅,把鸡肉里面的汁蒸出来。金鑫除去封口棉纸,打开汽锅。只见上面漂着一层黄生生的鸡油,下面的鸡汤清汪汪的。金鑫舀了一碗递给继业:“你先尝尝,鲜不鲜?你妈知道你们今天要来,天不亮就起来蒸汽锅鸡了!”
继业喝了一口原汁原味的鸡汤,又鲜又香。再咬一口鸡肉,杷而不烂,滋润爽口,味道好极了。连声说:“鲜!鲜!真好吃!”
金鑫满意地笑着:“大家都来一碗。先喝鸡汤,再吃其他菜。”
其实,汽锅鸡的原汁本来就不多,舀不了几碗,哪里够一人一碗呢?孩子们舀后,就没有老人的份了。金鑫夫妇看到孩子们喝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了还滋润。
金鑫跑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最有发言权:“在全国各地我吃过的鸡中,要数我家云南的汽锅鸡最好吃、最科学、最有营养!你们想想,用蒸汽蒸三四个钟头,哪样细菌不能蒸死呢?一般鸡都是放水煮,鸡杷了肉也烂了,没有嚼头,鸡不杷又嚼不动。时间煮长了,鸡的鲜味和营养也蒸发掉啦!汽锅鸡是不放水的,全靠蒸汽把鸡肉里的原汁蒸出来,能不鲜吗?其他鸡汤都是掺了水的,格能叫‘原汁原味’?”
金郑氏又特意交代大女儿:“玉贞,你要注意:蒸汽锅鸡一定要武定鸡,而且要笋母鸡或者阉母鸡。买武定鸡一定要看鸡脚。武定鸡的脚比一般鸡都长,要高脚撩棒的才是真的武定鸡。”金郑氏显得有些唠叨,她生怕女儿在婆家煮不好汽锅鸡被人笑话,“还有,煮汽锅鸡的火不能大,要慢吞吞的蒸。鸡里放点葱姜和盐就行了,千万不要放味精和其他佐料,否则就会把鸡的原汁原味夺掉了。”
孩子们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催着金郑氏赶快去抬菜。金郑氏像变魔术似的,一会儿就变出了一大桌可口的菜。丈母娘心疼姑爷,知道继业爱吃甜的,特意为他准备了两样甜品:一样是玫瑰乳球,一样是五色糯米饭。玫瑰乳球是将乳饼搨成泥,加上小粉、蛋清揉成团,用玫瑰糖做馅,搓成圆球油炸而成。炸后的玫瑰乳球呈金黄色,又脆又甜,继业一嘴一个,一连吃了好几个。五色糯米饭更让继业称奇,那五颜六色的饭让人见了就淌口水。而且颜色不是用颜料染的,而是分别用烧糯谷灰、红饭草、杨咪咪花、紫香藤等天然植物的汁染成的,既好看养眼,又具有天然的清香味,十分可口。继业不但没有吃过,连见都没有见过。丈母娘特意为自己准备了这些好吃的东西,使继业很受感动。他想一定要对玉贞妹妹好,否则咋个对得起丈母娘呢?
在吃饭的过程中,金郑氏注意观察玉贞,想从女儿脸上看出她新婚三日的情况。她发现玉贞的下眼皮有些泡。尽管玉贞不停地给这个夹菜,给那个舀汤,有说有笑的,但是知女莫若母,她这是强颜欢笑装出来的,心中一定有难言之隐。吃完饭后,玉贞抢着要到厨房洗碗,被金郑氏拦住了:“新媳妇回门千万不能进厨房,摸着锅勺咋个了得?①我们娘俩到屋里说说话吧!”
一进屋,玉贞就扑到母亲怀里哭起来了。金邓氏见女儿这样,心里一阵酸楚。她搂着玉贞说:“我囡受了哪样委屈跟妈说,妈替你做主!”
金邓氏不是玉贞的亲生母亲,但是玉贞是她一手抚养大的,她对玉贞一点也不比亲娘差。玉贞的亲生母亲生下她没多久就死了,后来金鑫又给她找了这个后妈。金邓氏出身贫寒,待人宽厚。她没有缠过足,玉贞姐妹都叫她“大脚妈”。她一点也不在意,还说什么“大手大脚好干活”。当妈的如此,自然女儿们也没有遭受过缠足之痛。金家很有钱,可是她过日子却很节俭,一点也不骄奢。她能干又热情,不仅家里的事她全包了,让丈夫一心一意在外面赚钱,而且亲戚朋友家有哪样事情,她都会去帮忙。她嫁到金家又生了二女一男,但是对玉贞视同己出,从不偏心亲生子女。玉贞与她也没有隔阂,完全把她当亲生母亲看待,有哪样话都愿意跟她讲。
玉贞直截了当地说:“妈,我今天回来就不走了!我再也不去那鬼地方了!”
金郑氏问:“是公公、婆婆对你不好?”
玉贞摇摇头:“不是。”
金郑氏又问:“是你姑爷打你了?骂你了?”
玉贞生气地说:“他正经打我、骂我就好了。他根本不理我,碰都不碰我一下!”
金郑氏笑了:“不碰你好啊!你乐得于清闲。”
玉贞自知失言,羞红了脸:“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妈妈咋个要朝那个方面去想?”
金郑氏看气氛缓和了一些,就认真地对玉贞说:“你千万不能有打退堂鼓的想法!你格想过:为哪样世世代代都流传着嫁女‘泼水’的风俗?”
“为哪样?”玉贞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也正想问呢!
“泼出去的水,还收得回来吗?只有断了新娘的回头路,才能让她死心塌地跟自己的男人过日子。你在婆家缺什么尽管说,家里的东西你尽管拿,想家了尽管回来。但是,要打退堂鼓,连门都没有,我和你爹是不会收留你的!”金郑氏的语气很坚定,没有回旋的余地。
“我跟他咋个过日子?他整天抱着烟枪,他跟烟枪比我还亲!他讨烟枪算了,讨我整哪样?”玉贞像打机关枪一样,把三天以来窝在心里的火全发出来了。
“说啊,说啊,有哪样尽管说,有哪些委屈尽量倒出来!”金郑氏想,女儿有火就让她在自己家里发完了,不要再带回婆家去。
“天底下好男人多得很,你们为哪样要把我嫁到毕家去?”玉贞越说越气,巴不得把一肚子的怨气发出来。
“好啊,你去问老天爷吧!天空这么宽,为哪样不让猫狗在天上飞,要让它们在地上爬?”金郑氏是相信命运的。她认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任何人都无法抗拒。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在命运的安排下,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她想让女儿也明白这个道理,“老天爷安排你做燕子,你就好好在屋檐下筑窝;安排你做老麦瓜,你就好好趴在地上结瓜。你能把瓜结大,也不枉度一生。你想做天上的月亮,但是老天爷偏偏安排你做毕家的蜡烛,你不愿意,你抱着石头去冲天,又能咋个整?只有心甘情愿听从老天爷的安排,去做一只蜡烛,照样可以把小屋子照得亮闪闪的。”
大脚妈说了这一大通话,听起来也有一些道理。玉贞尽管没有完全接受,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与继业的婚事是木板上钉了钉的,没有反悔的余地。她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争取有一个好的归宿。
金郑氏一再催促玉贞赶快走,说新媳妇回门必须在天黑以前回到家。尽管玉贞不想离开从小长大的家,不愿意回到那个陌生、冷漠的地方,但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也不得不遵守。
在回婆家的路上,丈夫走在前面,她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世世代代新媳妇的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她作为一个弱女子是无法改变的。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条路上咋个走得稳一些、快一些、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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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民俗忌讳新娘回门摸锅、勺之类炊具,否则不是死公公,就是死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