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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9月28日，昆明的天空很蓝，蓝得就像大道生①的阴丹士林布一样纯净。蓝天上飘浮着一朵朵白云，有如一群绵羊在悠闲地散步。孩子们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上课，农民挑着水灵灵的菜到街子去卖，黄包车夫拉着车在街上奔跑。昆明古城的秋天照样春意盎然，充满生机。
十点多钟，毕映昆穿着灰布长衫，戴着小帽到篆塘办事。刚走到小西门外，就看见一队单车从武成路驶来，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小红旗，他感到很新奇。这时旁边的一个人说：“糟糕！有空袭！”
毕映昆感到可笑，昆明距前线那么远，哪里来的空袭？原来这是昆明的预行警报，因为昆明从来没有过空袭，这种车队预警的方式从来没有用过，所以一般市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大南门的钟声“咚咚咚咚”地敲响了，五华山的警报器也拉响了，毕映昆才相信真的是日本飞机来轰炸了。昆明的老少爷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一下子慌了神，乱做一团。众人见潘家湾有一片苗圃，就涌了进去，躲在树林里。毕映昆也跟着众人进去。树林里挤攘不开，他就趴在苗圃旁边的一条水沟里。
只听东边响起了一阵“嘣嘣嘣”的高射炮声，接着就看到天空蹿出了几架飞机。敌机飞得很低，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扔炸弹，潘家湾苗圃成了他们投弹的目标。敌机先是鱼贯而入，编队轰炸，把炸弹一一扔下；接着便单架俯冲扫射，一架一架地冲下来，见人就是一梭子弹。一时间潘家湾苗圃烟雾冲天，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硫磺味。
终于没有飞机的轰鸣声，也没有爆炸声了。毕映昆抬头一看，小帽早就炸飞了，全身都被炸起的泥土覆盖着。他拂去头上的土，掏出耳朵里的泥，站了起来。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好似来到地狱一般。只见树枝上挂着一只只手臂、大腿，肠子在硝烟中飘荡，树皮上贴着一块块碎肉，地上躺着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脚。其中有一个妇女已经死了，可是她还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婴儿。孩子不停地哭泣，还在吮吸妈妈的乳汁。毕映昆把婴儿抱了起来，望着敌机飞走的方向大骂：“灭绝人性的东西！”
放眼看去，绿色的苗木被鲜血染红了，上百条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里，数不清的伤员在哀号。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未见过如此悲惨的景象。毕映昆把手中的婴儿交给前来救援的红十字会的护士，神不守舍地往回走。
大南门传来了“咚——咚——”的钟声，五华山也拉响了解除警报，单车队插着小绿旗沿着街道穿行，向市民宣告警报解除的消息。毕映昆走到武成路，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在路边包扎头部的伤口。他头发浓黑，留着长须，穿着长衫，眼镜下闪一双睿智的眼睛。他正是西南联大的教授闻一多。警报响起的时候，闻一多的两个大孩子刚好不在家。他把在家的幼子弄到厚木板桌下躲着，然后出去找大孩子。刚走到武成路，日本飞机扔下的炸弹把路边的房屋炸塌了，掉下来的砖正好砸在闻一多头上，当即血流满面。闻一多紧锁双眉，看着断瓦残垣，脸色铁青，什么也不说。他像一头狮子，一头醒了的狮子，一头即将怒吼的狮子，怒视着眼前的一切。
毕映昆穿过武成路，来到光华街。一路上，他反反复复说的都是一句话：“日本人真毒！”昆明人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没有逗他们、惹他们，他们来炸我们整哪样？毕映昆不禁想起魏家营杀猪的情景，那血腥的场面历历在目。今天潘家湾的屠杀场面比魏家营杀猪还要惨烈百倍。日本鬼子简直把我们中国人当猪一样宰割，要在哪里杀就在哪里杀，要在什么时间杀就在什么时间杀！毒，真毒，日本人真毒！
不知不觉来到海棠春。这是一个走马转角楼两天井庭院式酒楼，雕梁画栋建筑颇有晚清宫廷特色。可是毕映昆哪有心思去欣赏，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他太累了，想在这里歇口气。他要了一壶玫瑰老卤酒，心不在焉地点了几个菜，有红白腰花、铜铃海参、鸡枞汆鱼脯、都督烧卖。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血腥场面：潘家湾轰炸、魏家营杀猪、南京大屠杀竟然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屠夫举刀刺向猪的脖颈……南京母亲怀抱中婴儿的头被砍飞了……魏家营屠夫挖出的猪内脏……挂在了潘家湾树枝上……魏家营的屠夫在刮烧过的猪皮……碎肉贴在潘家湾的树皮上……日本兵提着砍下的人头……屠夫们在抢吃猪肝……潘家湾日机疯狂扫射……尸体漂浮在南京池塘里……屠夫手捧猪血狂饮……鲜血顺着日本兵的嘴角流下……
红白腰花是海棠春的招牌菜，腰子是红的，猪肚是白的，经剞花刀翻炸成花。一贯吃这道菜都感到鲜嫩可口，可是毕映昆今天吃起来却有一股血腥味，无法下咽。那腰花、猪肚让他想起了潘家湾树枝上挂着的血糊淋拉的肠子，看了就恶心。他拼命地喝闷酒解愁，想把潘家湾的一幕忘掉，可是咋个也忘不了。满眼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酒盅里装的也是照得见人影的鲜血。整个海棠春的店堂里，谈的都是轰炸潘家湾的事。
店小二戴着棉手套端上一口烧热的铁锅。揭开锅盖，里面是刚炕好的锅巴。店小二把一碗带汁海参倒进滚烫的铁锅，盖上锅盖。热锅遇上带汁海参，顿时锅巴炸了起来。店小二揭开锅盖说：“老板，铜铃海参好了，请慢用。”
“不对，这不是铜铃海参！”毕映昆一口咬定店小二说错了。
“不是铜铃海参，是哪样？”店小二愕然，莫不是客人喝醉了？
“是‘轰炸东京’！懂吗？轰炸东京！！”毕映昆憋了一天的气爆发出来了，“狗日的小日本，你今天轰炸我家昆明，我要轰炸你的东京才解恨，让你也尝尝挨炸弹的滋味！”
毕映昆夹了一箸海参往嘴里塞去：“好吃！痛快！再来一份！”
店小二高喊：“再来一份铜铃海参喽——”
毕映昆立即纠正：“错了！我不要铜铃海参！要‘轰炸东京’！重喊！”
店小二不得已，重新喊道：“再来一份‘轰炸东京’喽——”
其他食客听到这一道从未听过的新鲜菜，都伸长脖子往这桌看。一看就明白了，也高声喊道：“给我也来一份‘轰炸东京’！”
一时间，整个店堂里响彻着“轰炸东京”的喊声。这道菜成了当晚海棠春最受欢迎的热门菜。第二天，海棠春的新名菜“轰炸东京”不胫而走，传遍了昆明的大街小巷。“轰炸东京”成了昆明人上馆子必点的一道大菜。
毕映昆紧握拳头，往桌子上猛击：“小日本，这回老子算是与你结仇了！此仇不报非君子也！”说罢口吐鲜血，轰然倒地。
毕映昆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几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只见毕刘氏在旁边守着，哭得皮泡眼肿的。他觉得头很重，抬不起来，胸口疼，难喘气。这次病与往常不一样，他预感到自己的大限之期已到。他不能就这样走了，他要把后事安排好，才能去见父兄。他首先想到的是嫂嫂，得向她有一个交代才行。他叫毕刘氏把嫂嫂请来。
毕映昆看到嫂嫂来了，挣扎着起来，要给嫂嫂磕头。毕寇氏不让，毕映昆说：“请受小弟最后一拜，这个头是无论如何要磕的。”
磕完头，毕映昆已经气喘吁吁了。歇息了好一会儿，毕映昆才缓缓说道：“嫂嫂嫁到我们毕家四十多年，受苦了！嫂嫂含辛茹苦把四个女儿抚养大，调教得像模像样，街坊邻居没有不夸的，为我们毕家长脸了。”
毕映昆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只是继业这小子不懂事，让嫂嫂费心了！好在毕家的绝技他已经全部掌握了。但要靠他掌管这份家业，是不行的。我想与嫂嫂商量一下，恐怕要请穆桂英出来挂帅才行了。”
毕寇氏动情地说：“你莫这样讲！公公和你兄长都走了，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少了你不行！你好好养着，莫昏想！”
毕映昆答道：“不是小弟不愿意挑大梁。要是我不行了，总得有个法子啊！”
毕寇氏说：“那是以后的事了。万一到了那一天，我看只有一个人能顶得起这个家！”
毕映昆急切地问：“哪个？”
毕寇氏答道：“继业的媳妇玉贞。”
毕映昆心中暗自佩服嫂嫂的眼力，但这是决定毕家成败的关键啊！掌门人可得要选好才行！他想好好听听嫂嫂的想法，故意问道：“她格真的能行？”
毕寇氏肯定地说：“能！这个儿媳妇大气，待人宽厚，做事有板有眼的。亲家从小就把她当儿子养，生意上的事见得多。只是她不大熟悉我毕家这一行，还是赶不上你这个老行家啊！”
毕映昆原以为只有自己有这个看法，听嫂嫂这么一说就放心了：“这倒不怕，熟悉一段时间就好了。我已经培养出两个徒弟，他们会辅佐她的。”
征得嫂嫂的同意，毕映昆心里就有数了。他又找了继业和严明礼、范子厚两个徒弟交代一番，最后才把儿媳妇金玉贞叫来。
毕映昆太虚弱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再绕山绕水地说话了。玉贞进来后，毕映昆就单刀直入地说：“今天叫你来，我是代我们毕家祖宗托付你一件事！”
玉贞听公公说出如此重话，吓出一身汗：“公公何出此言，有哪样事尽管吩咐就是，媳妇一定照办！”
毕映昆点点头，他怕儿媳妇听不清楚，叫玉贞坐到床边，一字一句对她说：“我们毕家父子三人历经千辛万苦，创出了毕大蜡烛这块牌子不容易啊！我父兄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件事。现在我也要走了，可不能毁在继业手里呀！否则我无法向祖宗交代！现在继业虽然掌握了我家的绝技，但是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他染上毒瘾！照他现在的情况，要他掌管这份家业是不可能的，千斤重担就落在你的肩上了！”
公公的声音虽然小，但字字说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玉贞刚想说什么，毕映昆就阻止了她：“我没有工夫听你说客气话！我就问你一句：我毕家的重托，你肯不肯接受？”
有什么比一个临死之人的重托更重的呢？有什么信任比托付身家性命更宝贵的呢？在这一庄严的时刻，一切谦虚之词都是苍白多余的，唯一需要的是承诺，一诺千金的承诺，至死不渝信守的承诺。玉贞噙住泪，郑重地说：“我金玉贞发誓把毕家的家业管好。若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毕映昆听到媳妇发此毒誓，甚为感动，挣扎着跪在床头给玉贞磕头：“天不亡我，让我毕家有你这个好媳妇！我代毕家祖宗谢你的大恩！”
玉贞哪里敢当，连忙把公公扶起：“公公千万不能这么说，折死媳妇了！”
毕映昆躺在床上喘着粗气，越喘越快，眼睛也闭下了。玉贞吓得哭了起来，毕映昆睁开眼睛，平静地说：“莫哭，我家的蜡烛是不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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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道生：民国时期昆明最著名的布庄，其生产的“绝对不变色”的阴丹士林布是家喻户晓的名牌产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