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大院的桃子熟了。红彤彤的脸庞,尖尖的下巴,披着一层茸毛,怪诱人的。瞧一眼,爱生生的;咬一口,脆生生的,甜蜜的桃汁一涌而出,跑得满嘴都是。今年的桃子结得特别多,把老树压弯了腰,枝条在风中颤悠悠摆动,发出“吱吱”的响声。
若莲举手撑着桃树,生怕桃子把树枝压断了。她正与来顺、翠花商议,搭个支架把树撑起来,只见三姨太带着贴身丫鬟走了过来。若莲赶忙上前请安问候。
三姨太梳着一个元宝髻,花绸旗袍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浓浓的口红盖住了吹烟人的黑嘴皮,厚厚的脂粉却遮不住满脸的疙瘩。她的眉毛画得粗了些,像两条土蚕爬在眼框上。她原是大太太的丫鬟,后来被大老爷纳为三姨太。仗着是陈家独子的生母,母以子贵,故而在家里不可一世,哪个见她都要让三分。
三姨太举手摘了一个熟透的桃子,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边嚼边说:“甜——”
翠花赶忙迎上去,扶住三姨太,滴溜溜的眼珠从三姨太转到桃树上:“何劳你老人家动手,看着哪个就请说一声,我们下人去摘。”
三姨太撇撇嘴说:“你这个丫头还算有点眼水。你来我家,不要你屙金屙银,只要你见景生情就行了!”又指着夹在水蜜桃树中的一棵碧桃说,“你看看这棵树,只开花不结果,要了整哪样?干脆砍掉算了!”
三姨太回头瞅了若莲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养个鸡,下个蛋。烧块柴,落块炭。讨个媳妇,咋个连屁都不会放?”说完一扭屁股走了。
来顺见三姨太对桃树发了一台火,感到莫名其妙:“今天是咋个啦?指桑骂槐,骂哪样骂!她咋个不说春天就数碧桃开得最好看,粉嘟嘟的一大片,哪棵树也比不上它呢!”
若莲晓得三姨太是说给自己听的。嫁到陈家这么多年,她这种指桑骂槐的话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但只有忍了,哪个让自己不争气没养个娃娃呢!
若莲找了一把条椅坐下,看着树上的桃子想心事。她鸭蛋形的脸,精致、协调的五官,活脱脱就是美人的范本。她最美的还是那双似秋水一般纯净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她心底的每一丝涟漪,每一块石子,每一缕水草,都可以从眼睛里看得一清二楚。她不会隐瞒,也无须隐瞒。她坦坦荡荡做人,没有任何坏心眼。她的性格温柔又善良,对人客气又谦让,从小到大没有同人吵过架。谁娶到这样的媳妇不是一种福分呢?可是,世间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若莲千好万好,就是有一样不好:娶到陈家多年都没有为陈家生下一男半女。这是若莲最揪心的事,也是她感到最对不起婆家的事。
接生婆吴妈敲响了陈家大院的门,她是来找少奶奶的。吴妈告诉若莲,前几天她给一个女人接生,那女人生后得产后热死了。男人是个拉车的,没得办法带娃娃。他叫吴妈问问格有人要。要是没得人要,他就把娃娃丢了。
“这个当爹的是整哪样嘛!咋个能丢?大小是条人命啊!”若莲气愤地说。
“就是,就是,我也是这么讲。我来找少奶奶,就是想求你把娃娃收留下来,做件善事。”
“是男孩?”
“不,是女孩。”
若莲皱了皱眉。吴妈晓得若莲的意思,连忙央求道:“少奶奶就当是救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若莲解释道:“命肯定是要救的!如果是男孩,我才好与婆婆讲。女孩嘛……”
“你就说领个娃娃来冲一下喜,好生个自己的儿子。”吴妈在替若莲出主意。
若莲左右为难,因为陈家要的是儿子,领个女孩并不能解决问题。但是,如果不领养,这个女孩就有可能被丢了。一条命啊!咋个整?咋个整?最后她决定,千难万难她顶着,不管婆婆同意不同意,她都要这个娃娃。为的是一条命!有哪样比命更重要呢?
吴妈走后,来顺苦口婆心劝小姐三思而行。她晓得若莲的处境,现在与刚来时不一样了。几个婆婆对儿媳的生育已经失去耐心,憋了一肚子的气。抱个孩子来,不是表明自己的确不能生了吗?要抱就抱个男娃娃也倒罢了,偏偏抱个女娃娃来戳她们的眼睛整哪样!这样一来,小姐的日子会更难过的。可是,你为她急,她还白没闲事的!这回来顺真的生小姐的气了,管她得不得,奴才居然教训起主子来了:“小姐啊小姐,我跟你这么多年,算是把你看透了!你就是软,耳朵软、心软、手软,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听了来顺的指责,若莲并不生气。她与来顺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在陈家,她举目无亲,只有来顺这个贴心人。今天来顺说这些话,虽然有些过头,但完全是为自己好。她也承认来顺讲得在理,但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救人一命,只有豁出去了!
老昆明的饮食习惯是每天吃两顿饭,中午吃早饭,傍晚吃晚饭。有钱人家下午加一餐“晌午”,半夜再吃一顿“宵夜”。陈家大院每天有两次全家聚会,一次是早饭,一次是晚饭。每当正午,各房太太、小姐们纷纷来到家和厅吃早饭。抽鸦片的两位男主人则另立小灶,吃一阵饭,抽一阵烟,断断续续吃到太阳偏西。接着全家的晚饭又开始了,一直吃到月亮升起方才散去。
这天中午,若莲带着收养的女儿陈桂香来家和厅吃饭,来顺在一旁伺候着,翠花主动要求留在屋里服侍少爷抽烟、吃饭。桂香已是个四岁的小姑娘了,却不像一般孩子活泼。她不爱讲话,一双小小的三角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好似一只爬出洞口的小老鼠,大人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还有一个坏习惯,就是凡是喜欢的东西都爱往自己被窝里藏,也不管是吃的、玩的,自己的、别人的。经常在她的被窝里会发现糕点、糖果、玩具、花石头、花朵一类东西,就像老鼠一样,什么东西都往窝里搬。若莲说她不听,打又舍不得,拿她没办法。
刚动筷子吃饭,翠花就来了。她说少爷嫌她服侍的不好,要换来顺去。来顺来到陈富侯屋里,他正躺在床上抽鸦片。陈富侯长得白白净净的,梳着当时最时髦的“东洋头”,油亮油亮的,穿着湖蓝提花绸大衫,留着又尖又长的指甲,算得上是英俊男子。只不过由于长期抽鸦片烟,脸色苍白,嘴唇黑漆漆的,让人见了就恶心。他在家里什么事都懒得伸手,连衣服都要丫鬟替他穿。唯一的长处是写得一手好字,但是他平常也懒得写,多少年都不摸一下笔。
陈富侯见来顺来了,露出一丝微笑:“还是来顺好!翠花油腻腻的让人受不了!”他叫来顺到床边给她烧烟泡。陈富侯用的是一套象牙镶南红烟具,烟具雕刻的是四美图。由于长期烟熏火烤,烟嘴处的象牙已烧得焦黑,南红也蒙上了一层灰,但一擦仍旧红光耀眼,不失本色。
来顺灵巧地从象牙烟盒里抠出一团鸦片,穿在烟针上,不远不近地放在烟灯上烤,刚烤成气泡,立即插到烟枪口上。与此同时,陈富侯深深一吸,把刚刚烤出香味又尚未挥发的鸦片烟雾统统吸进胸腔,一点也没有跑掉。陈富侯感到五脏六腑都弥漫着鸦片特有的醇香,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爽极了。
陈富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爽!真爽!你是天生的烧烟泡的料,比翠花强多了!她烧烟泡掌握不住火候,不是烧煳了,就是没有烧熟。只有你烧的恰到好处,比我这个老烟枪还板扎!哈哈!有你这个尤物,我真是三生有幸!”
来顺晓得鸦片抽多了嘴会苦,喜欢吃一些甜食。她看到陈富侯不断伸出舌头舔嘴,连忙端起桌上的冰糖稀饭说:“少爷抽累了,请一口稀饭吧!”
陈富侯看到稀饭煮得很化,上面撒着红绿丝和黑芝麻,还有一层玫瑰糖,被诱得直冒口水,连忙说:“你真有眼水,咋个晓得我饿了呢?快喂我!”
来顺喂了几口后,陈富侯故意不张嘴。来顺只有像哄小孩一样:“少爷只吃这点不够,要吃一碗才行呢!”
陈富侯摇摇头,嗲声嗲气地说:“要吃也可以,除非你用嘴喂我!”
来顺的脸羞得通红,急忙转过身去:“少爷再这样,我就告少奶奶去!”
陈富侯无奈,乖乖地把一碗稀饭吃完了。俗话说“饭饱神虚”,陈富侯吃完稀饭后感到浑身慵懒,倒在床上,叫来顺上床替他按摩。
来顺按的就是舒服,浑身的筋骨酥酥麻麻的,不像翠花那样,该按的地方不按,不该按的地方按得生疼。特别受不了的是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浑身上下被她滚过来滚过去的,就像全身爬满虫子一般让人恶心。还是来顺的眼睛看起来舒服,好像刚冒出的泉水一般透亮。那一闪一闪的眸子,像两颗阳光下的水晶球,把心闪得痒痒的。照理说,应该闭着眼睛享受按摩的舒坦,但是陈富侯却舍不得放弃近距离欣赏水晶的艳福。他实在按捺不住了,猛然间翻身而起,把来顺压在身下,撕开来顺的衣服,扯下她的裤子。
来顺拼命喊着,挣扎着。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伸手乱摸,摸到了烟枪,情急中拿起烟枪就朝陈富侯的脑袋砸去。“啊”的一声,陈富侯倒下了。
刚好若莲吃饭回来,听到喊声,赶到屋里一看,只见陈富侯血流满面,来顺裹着撕破的衣服痛哭。若莲叫翠花赶快去拿百宝丹,可是不见翠花的踪影,只好自己去拿。
若莲正在给丈夫包扎的时候,翠花带着三姨太冲了进来。三姨太抱着儿子又哭又喊:“我的儿啊,你咋个被打成这样?”随即朝着衣冠不整的来顺就是一巴掌,“你这畜生!贱货!竟敢打主子!你要翻天不成?”
若莲看了看丈夫:“少爷也说说,刚才发生了哪样事?”
三姨太一声吼起来:“说哪样说?猫吃惺是正常的嘛!他看得上这个小贱人,是小贱人的造化!”继而转守为攻,对若莲说,“这贱人是少奶奶的人。今天她打了主子,你看该咋个处置?”随即把翠花递过来的板子交给若莲。
若莲晓得,今天不打来顺几下是过不了关了。她举起板子朝来顺打去,可是咋个下得了手呢?她从小长这么大,还没有打过人呢!何况打的是自己情同姐妹的亲人,更何况她是一个受害者!可是,在这个家里,面对咄咄逼人的三姨太,有理说得清吗?
若莲向三姨太跪下,把板子递给她:“今天的事,是我的错,是我管教无方!该打的是我!打吧!我认打服罚!”
来顺也顾不得羞耻了。她不遮不掩,任缕缕破衣条在裸露的胸前飘动,跪在若莲面前,像一个维护贞洁的圣女一般庄严地说:“少奶奶,请你站起来!我是奴才,可以跪。少奶奶是主子,膝下有黄金,不能向丫鬟下跪!”说罢轻蔑地瞟了三姨太一眼。
来顺把若莲扶起来:“今天的事与少奶奶无关,更不是少奶奶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错!”她挥手直指陈富侯,正义凛然,岿然不动。
三姨太一惊,想不到这丫鬟竟然如此猖狂,便一板子打过来:“你要造反不成?竟敢这样指着主子!”
来顺并不躲让,任凭板子打在脸上,仍然手指陈富侯不放下:“你是个男人,就站出来说句话,今天是咋个回事?是哪个的错?有本事我们到街上去,请街坊邻居评个公道!”
陈富侯自知理亏,喃喃地说:“今天是我的错,我太喜欢来顺了,控制不住……”
三姨太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了下来:“天啊,我咋个会养出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