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铺尽管有一排高楼隔断了市场的喧嚣,但毕竟处在闹市之中,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自然少不了光顾这里。各有韵味的叫卖声给宁静的小巷带来了市井气息,周到的上门服务为住户提供了不少方便。天蒙蒙亮,倒粪的、倒粪草的、收泔水的就来了。丫鬟吉祥会按时开门迎候。倒粪的农民用毛驴驮着两个粪桶挨家挨户收集粪便做肥料,年底又驮来自己种的蔬菜作为回报。等到收泔水的人来时,吉祥会把沉淀了一夜的泔水滗出上面的清水留着洗碗,其他的就卖给农民喂猪。
接着磨剪刀的、补碗的、买破衣烂衫的、用头发换针的……一一轮番登场。彝族大妈背着热乎乎的米面粑粑上门销售,四川大哥挑着热担子来卖饺掺面,农民兄弟赶着马来卖柴禾、松球,东陆大学旁边的老倌挑着沉重的担子来卖最发火的风炉。叫卖声此起彼伏,像唱歌一般好听,给住户增添了不少乐趣。磨剪刀的吆喝声“磨剪子来——镪菜——刀——”,具有完整的音乐旋律,完全可以根据喊声记下乐谱。最有意思的是收破烂的叫声:“有破衣烂衫——”声调逐步升高、拖长,“找来卖”三字低声急促收尾,与前面形成强烈对比,颇为幽默。每当收破烂的在外面叫的时候,孩子们就在院子里应和,隔门合唱,这成为孩子们每天必不可少的娱乐节目。
白家小院像往日一般宁静、圣洁,堂屋正中的佛桌供奉着佛像,佛像两侧点着一对毕大蜡烛家的红烛,中间的香炉飘着缕缕青烟,散发出檀香味。左边的墙壁上挂着郑板桥的《竹石图》,右边的墙壁上挂着担当和尚的《头陀图》。时至冬日,白母赵氏坐在佛桌前的红木雕花椅子上,头戴黑精绒帽,身穿黑色棉袄,手持佛珠,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满脸的皱纹,就像过年供在佛桌上的香橼。她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烧香、磕头、念经、敲木鱼是她一天最主要的功课。
听到婆婆的召唤,若樱即刻走进堂屋,站立一旁。白赵氏睁眼看了若樱一眼,又闭上眼睛,迟迟没有开口。若樱是个聪明媳妇,她已经猜出来婆婆叫她来要说什么了。她16岁嫁到白家后,一共生过三胎。第一胎是女孩,那时年轻瞌睡大,刚生几天就把孩子捂死了。幸好很快又怀上二胎,生出来又是个女孩。这次吸取了上回的教训,睡觉时用篾框把孩子罩住,总算没有再出事了。心想第三胎该是个男孩了吧?可是生下来还是一个女孩,婆婆的脸色开始难看了。她也能够理解婆婆的心理,因为丈夫是独子,作为长辈咋个会不担心断了香火呢?
白赵氏感到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向媳妇开口。凭良心说,若樱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她美丽贤惠,聪明伶俐,孝敬公婆,爱护丈夫,各种女红,拿得起,放得下,没有她不会做的。她嫁到白家这么多年,没有与公婆顶过一次嘴,与丈夫红过一次脸,与邻居吵过一次架。她的为人处世,挑不出一点点毛病。可是她老是生女孩,如此下去咋个得了?白赵氏与丈夫商量,决定采取断然措施,趁儿子还年轻,赶快纳妾生子。本来纳妾的事,公婆就可以做主,没有必要与媳妇商量。可是,办喜事要高高兴兴的才成,哭哭闹闹的不吉利,所以她要先与媳妇讲清楚。若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相信媳妇会想得通的。
白赵氏终于开口了:“你最近身体格好?”若樱晓得,这只不过是说话的由头,下面要讲的才是正题。她要尽量把婆婆的话堵住,于是低头回答道:
“不太舒服。”白家的规矩很多,下辈与上辈讲话是不能直视对方的。
“哪点不舒服?去找医生瞧瞧吧!”白赵氏看媳妇不像有病的样子,随口说了一句表示关心的话。
“恶心、呕吐,不用看,恐怕是有喜了!”
“有多少日子了?”
“四十多天了。”
“哦,先找医生瞧瞧再说。”白赵氏不好再开口了,她把准备好的话又咽了下去。如果媳妇真的怀孕了,而且怀的又是一个男孩,那么纳妾就没有必要了。一切得看医生的诊断结果。
第二天请了个老中医到家里出诊,医生诊断的结果是怀孕了,从脉象看像是个女孩。不过日子还浅,拿不准,要三个月以后才能确定。拿不准就再等等吧!纳妾这样的大事是含糊不得的,等拿准了再说。
三个月到了,再次请老中医来家就诊。老中医确定无疑地说是个女孩。既然如此,就只有按原定计划办了。于是白赵氏又把若樱叫来向她摊牌。
白赵氏开门见山地说:“情况你也清楚了,这是没得办法的事,趁国韬还年轻,就赶快办了吧!”
婆婆把话说绝了,但又不好反驳,若樱只好说:“一切听婆婆做主。”说完又补充一句,“不过,医生的话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她的意思很清楚:生男生女还不一定呢!
若樱看婆婆没有说什么,似乎还听得进她的话,于是举例子说明医生的话不一定可靠:“我妈怀我小妹的时候,几个医生都说是弟弟,结果生出来还是女孩。”
若樱不提她家的事还好,一提她家的事,婆婆更加忧心忡忡了:“生男生女是命中注定的事,亲家母是那样,看来你也……”
若樱不能让婆婆说下去,就把话题绕开了:“我大表姨妈尽生女孩,可是我大表姐又尽生男孩;我二表姨妈生了三男两女,可是我二表姐生的又是二女三男;隔壁家的王大婶……”
再听她说下去,恐怕会说出一箩筐例子呢!白赵氏不得不打断若樱的话:“莫说了,反正是‘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同娘’。”
一听此言,若樱立刻附和:“合了!合了!还是你老人家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明明是自己的意思,但若樱说成是婆婆的意思,无非是给好面子的长辈一个台阶下。
若樱把两个女儿哄睡着了,把公婆服侍上床,就忙着替丈夫焐床。她先把栗炭烧得火红火红的,不再有烟,然后用火钳夹进手炉。这是一个铜胎掐丝珐琅花蝶纹海棠式手炉,做工极为精致,是她最喜欢的嫁妆。她把手炉放到被子里焐着,又赶忙去烧水替丈夫洗脚。
白国韬坐在椅子上,等待妻子给自己洗脚,紫檀脸上微凸的眼睛盛满了幸福的笑意。累了一天,把脚放在热水里烫一阵,筋骨全都疏通了,疲劳也一扫而光。俗话说“寒从脚起”,脚一烫全身都热乎,还冒点毛毛汗。若樱用她细腻白嫩的小手替丈夫洗脚,边洗边按摩,把他的脚按得酸酸的、酥酥的、麻麻的,舒服极了。
白国韬自幼喜欢读书,总爱从书中生发出一些新见。走上从商之路后,就把这种爱好用在生意上,总要出些新点子。比如在他开的鸿云布店门口就摆着他手书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真丝”和“人造丝”的区别以及“不褪色的布”与“褪色布”的鉴别方法。字牌前还有实物展示以及火柴、剪刀、水、刷子等物品,欢迎顾客对本店商品现场进行鉴别。这一举措吸引了不少顾客,商店的生意也更好了。
白国韬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娶了个好媳妇。“毕家四朵花”是大南门一带有名的美女,而他娶到的又是其中最美丽的一朵。而且他的媳妇若樱善解人意,对自己温柔体贴,十分尊重。比如一般夫妻之间都是以“你”相称,但若樱却坚持要称丈夫为“你家”①。这一方面是由于白家是书香之家,礼性多,另一方面她坚定地认为“男人是天”,女人要无条件地尊崇自己的男人。
白国韬烫完脚,趁热乎钻到被窝里。妻子的手炉早把被子焐得热乎乎的,让他在严冬也能享受到妻子的温暖,心里暖和和的。若樱睡下后,向丈夫说了白天婆婆所提的纳妾之事。
白国韬一听就火了:“有一贤妻足矣,我绝不纳妾!”他是个孝子,什么事情都听父母的,唯有纳妾一事他誓不从命。
若樱听到丈夫这样说,心里暖和和的,自己再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都值得了。她反过来劝丈夫:“你家不能把话说绝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公婆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你家还是要替白家宗嗣着想啊!”
白国韬理直气壮地说:“你这样好的媳妇全昆明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讨个小老婆,一天吵吵嚷嚷的,闹个鸡犬不宁。我妈是个信佛之人,喜欢清静,我也是替她老人家着想啊!再说了,你这样能生,两年一个,肚子从来没有闲过,咋个晓得你以后不能生儿子呢?”
听了丈夫的辩解,若樱笑出了眼泪,又一次被深深的感动。毕家的姑娘就是这样,嫁给了丈夫就死心塌地地跟他过日子,自己对他好十分、十二分都的应该的,一旦丈夫对自己好一分,就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若樱倒在丈夫怀里,感到很幸福。遇到这样的丈夫,这辈子没有白活!她最后说服了丈夫,这次如果生的再是女孩就纳妾,不能再让公婆失望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白国韬真是度日如年。他好似一个赌徒在押注赌博,只不过他押的不是钱财,而是“儿子”。如果七个月后,媳妇生的是儿子,他就是赢家;倘若生的不是儿子,就满盘皆输。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毕若樱,他是不会再要其他女人的。白国韬说过一句很绝的话:如果把我当做一个播种机,这与“种牛”何异?我白国韬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不是种牛!
白国韬是不信佛的,但这些天他却跪在佛像前诚心诚意地祷告,祈求菩萨保佑妻子生个儿子。也许是白国韬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七个月后若樱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若樱如释重负,公婆心满意足,全家皆大欢喜。白国韬高兴得连蹦带跳奔向岳母家报喜,进门时忘了脚下还有门槛,一下子绊倒在地,摔得满脸是血也顾不得揩,扑在地上高声喊道:“岳母大人,我媳妇生儿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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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你家(助词,读jie,轻声):昆明方言第二人称尊称,相当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