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少爷被打破头的事三姨太一再嘱咐不得外传,也不可上传,可还是被大老爷知道了。一般的事,大老爷是不管的。但堂堂陈家少爷被丫鬟打破头,实在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不得不管。这等事情,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将少爷喜欢的丫鬟纳为妾。这样一来,打打闹闹就成了两口子之间的事了,传出去也不丢面子。现在三姨太已经绞进去了,由她去处理显然是不妥当的,于是大老爷就把这件事交给大奶奶去办。
自从来顺打了陈富侯以后,若莲感到很为难。继续把来顺留在屋里又尴尬,而且害怕再出事;把她打发回娘家去的话,自己又失去了唯一的帮手,以后咋个在陈家度日呢?她正在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大奶奶屋里的丫鬟凤仙来了,叫她去见大奶奶。
若莲带着翠花来到大奶奶屋里。大奶奶平常深居简出,不大与人交往,家里的琐事都交给三姨太去管。很少有人能够进入她的卧室,翠花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大奶奶屋里摆的全是雕花红木家具,最醒目的是那张宽大的六柱五檐雕花鼎子床,内外两层,每层檐板上雕刻着蝙蝠、牡丹、寿桃、石榴等寓意吉祥的图案,图案四周围绕着梅、兰、菊、竹的图纹,十分气派。
大奶奶慈眉善目,头发花白,已经发福了。但从眉宇间可以看出,年轻时也是个漂亮女子。她见若莲来了,满脸堆笑,连忙爬到床上去,打开枕边靠墙的一个雕花盒子。只见盒中射出一道金光,大奶奶立即把盒子关上,然后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拿出一对玉镯。
大奶奶走到座位前,把玉镯交给若莲:“你嫁到我们陈家几年,贤惠本分,长辈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双手镯是陈家专门传给贤惠媳妇的。当年婆婆给了我,现在我传给你。”
若莲受宠若惊,感动得眼圈都红了,立即起身拜谢:“婆婆这么讲,愧死儿媳了。我这个媳妇没做好,至今还没有给陈家添丁加口呢!”
“我正要给你说这事呢!”大奶奶正想往下说,瞥见翠花在旁边,就喊她出去,“你到外面与凤仙待着,有事叫你。”
翠花出去以后,大奶奶和颜悦色的对若莲说:“媳妇,你也别着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你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有生育,抱养孩子冲喜也不行。我和你公公的意思是,干脆纳个妾算了!”
大奶奶见若莲没有及时回答,便进一步解劝道:“纳妾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妻还是妻,妾就是妾。不管有多少个妾,当家的还是少奶奶你。”
由于自己多年没有生育,自知理亏,若莲也不好直接反对,只有进一步探探婆婆的口气:“格有合适的人?”
“有啊!现成的就有一个!”大奶奶笑着说。
“哪个?”若莲疑惑地望着大奶奶,大脑在飞速运转,把陈家的丫鬟像过洋片似的在头脑里过了一遍,也没有搜索到合适的姑娘。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家来顺就很合适。”大奶奶干脆点明了自己的意图。
“她?”真是灯下黑啊!若莲根本就没有想到来顺,因为她晓得来顺对陈富侯很反感,根本不会愿意的。可是听婆婆的口气,主意已决,今天叫自己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她打过少爷,是少爷的仇人。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要两厢情愿才好。”若莲想找个理由推脱,不过这也是她的真实想法。
“不会不情愿的。”大奶奶蛮有把握地说。其实她早就问过富侯,儿子高兴得笑眯乐呵的,央求自己早日把喜事办成,“少爷这边不会有问题,他巴之不得呢!你要跟来顺说清楚,少爷是不会记仇的。嫁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一步就跨进了天堂,这是多少丫头做梦也想的事啊!何况少爷那么喜欢她,被宠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少奶奶,你也要为自己想想,纳个生陌陌的妾,天天眼睛逗鼻子的,处不好咋个整?纳你的陪嫁丫头做妾,知根知底的,妻妾之间也好相处。三姨太就是我的陪嫁丫头,现在她敢不听我的?”
大奶奶说的最后一点理由,算是说到若莲心坎上了。现在看来,纳妾是势在必行了。对若莲而言,与其纳其他人,倒不如纳自己人为好。可是,也不能只考虑自己,还得尊重来顺的意愿。若莲松口了,她答应说说看。
大奶奶不以为然地说:“来顺是你家买来的丫头,要生、要死、要嫁、要卖,还不是你的一句话!”
翠花人在外屋,耳朵可没有闲着,她在偷听主人的每一句话。当她听到要纳来顺为妾时,气得牙齿咬得梆梆响,嫉妒得眼里冒血星子。转念一想,来顺对少爷恨成那样,她啷个会愿意呢?于是她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皎洁的月亮把银辉洒向庭院,斑驳的树影在秋风中摇曳。远方的笛声使星空显得更加宁静,蟋蟀有节奏的啾鸣让秋夜充满了韵律。
来顺伴着若莲在夜色中漫步,月光在她们的肩上披上了一件柔美的白纱。只有在这样静谧的月夜,主仆二人单独在一起,没有噪音,没有争斗,没有嫉恨,不用说客套话,不用提防任何人,她们才觉得轻松自在,也才能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若莲亲热地搂着来顺的肩膀,回忆她们在一起的往事:“你到我们家几年了?”
来顺想了想,答道:“我是八岁那年来的,整整十年了。你们全家待我真好,样样教我,从来也没有把我当仆人看待。”
若莲点点头,动情地说:“这倒是真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嫁过来这几年,如果没有你,我不晓得能不能撑到今天?”刚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来顺也看出若莲欲言又止的表情:“小姐有什么话就直说。”
若莲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根据你目前的处境,我反复考虑了,还是回我家去为好!”
来顺睁大眼睛望着若莲,坚定地说:“我不回去!你出嫁时,我对家里的大奶奶发过誓,要把小姐照护好,永远陪伴你!”
若莲狠狠心,向来顺说出了实情:“你不回去,只有一条路——嫁给少爷。你晓得,我没本事生育,他们在打你的主意,要纳你为妾。你赶快走,不走就来不及了!”
来顺咋个会愿意嫁给一个烟鬼呢?但是一想到小姐的处境,她又很担心:“我走了,你一个人咋个整呢?”
若莲说:“这回他们铁了心,硬是要纳妾了。你走了,让他们纳别人吧!”
来顺急了:“找一个尖酸刻薄的人来,小姐又软弱,更受气了!”
若莲无奈地说:“只有听天由命了!”
来顺咬咬牙,准备豁出去了:“咋个能听天由命呢?与其让别人来搅窝子,不如我当姨太太。我们两个合在一起,看哪个敢欺负我们?”
若莲不希望来顺为自己作出牺牲,连忙阻止:“莫莫莫,我不能让你往火坑里跳。”
来顺对陈家的情况和小姐的性格是了如指掌的,如果让小姐一个人留下来应付这一切,后果不堪设想,她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小姐去告诉他们,我愿意!”
来顺的决定让若莲感到意外,又深受感动。这样做的结果,无疑对若莲来说是最为有利的,然而却意味着来顺为此将葬送自己的青春乃至一生。若莲紧紧地拥抱来顺,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
中天的皓月洒下了雪白的光芒,为生死姊妹的倩影镀上了一道圣洁的银边。
正当陈家上下忙着给少爷娶姨太太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陈家的传家宝九龙金杯被盗。这九龙杯是陈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至宝,由纯金铸成,镶嵌着多颗宝石,制作工艺极为精湛。杯外的九条金龙栩栩如生,龙鳞、龙爪、龙须毕现。令人称奇的是,九条龙嘴里分别含有九颗宝石,颗颗圆润,运转自如,而且珠大口小,不知道是咋个放到龙嘴里去的。九龙金杯由大奶奶亲自保管,就放在枕边的首饰盒里,日夜守护,不敢怠慢。全家只有大老爷、大奶奶见过这件宝贝,其他人根本没有见过,更不知道藏在哪里。大家都以为大奶奶枕边放的是随身物品,哪个会想到放着价值连城的宝物呢?多少年放在那里都平安无事,为哪样恰恰在少爷娶亲前不在了呢?咋个首饰盒里的其他东西都在,偏偏九龙金杯不翼而飞呢?一个个谜团让人费解。
大奶奶发觉九龙金杯不在了,吓得脸色苍白。大老爷得知传家宝失窃,怒得暴跳如雷。要知道陈家的百亩良田和豪宅大院加起来也抵不得金杯上的一条龙啊!何况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如果在他手上丢了,他有何颜面去见祖宗呢?大老爷下令立即封门严查,任何人不得出入家门,直到查出金杯的下落为止;又责成二姨太和三姨太分别带领两队人搜查,从大奶奶身边的人查起,然后查各位小姐、太太屋里的人以至外围的仆人、杂役。不查出赃物,决不罢休。
三姨太带领一帮人来到少爷屋内,先检查丫鬟住室,床上床下、柜里柜外翻个遍,没有发现什么。然后叫翠花、来顺交出箱子钥匙。先打开翠花的箱子,里面尽是一些日常衣物。又打开来顺的箱子,却有了重大发现,原来金杯就藏在未来二姨太的箱底。当老妈子拿出金杯的时候,顿时金光四射,把满屋照得金灿灿的。在场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相信普通人家还能见到皇宫里才有的稀世珍宝。
破了一桩大案,三姨太立了大功。她两手叉腰,得意地笑着:“二姨太,咋个回事?从实招来!”
来顺懵了。这一切是咋个发生的,她简直弄不明白。眼前这个东西,她从来没见过,放在哪点也不晓得,咋个像变戏法一样跑到箱子里来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咋个突然之间就把自己卷进来了?但是,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自己没有拿过这东西。来顺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晓得!”
三姨太火了:“不晓得?人脏俱在,还敢狡赖?绑了!”
随即两个仆役上前把来顺绑了起来。被突如其来的事变弄糊涂的若莲,这时才清醒过来,她忙上前对三姨太说:“我敢担保,来顺不可能做这种事情!请三姨太明察,先把她放了,等弄清楚案情再治罪也不迟。”
铁证如山,三姨太哪里还顾少奶奶的面子:“格是还嫌不清楚?金杯是从她箱子里搜出来的还有假?”
陈富侯愣住了,自己作为长子都不知道家里有这个传家宝啊!更想不到的是,在美梦即将成真之际,竟然发生这样的事。他埋怨道:“媳妇啊,你咋个这么性急?这宝贝迟早还不是你的嘛!”
来顺火了,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哪个是你媳妇?我咋个会稀罕这个东西?”
三姨太冲上去就是一嘴巴:“闭嘴!你敢骂老娘?打死你这个骚货!”想到来顺平时对自己的冷嘲热讽,旧恨新仇涌上心头,三姨太把来顺按倒在地,脱下绣花鞋,左右开弓,顿时把来顺打得血糊淋拉的。
陈富侯吓得跪趴在地:“妈,你就绕了她吧!孩儿以后会好好管教她的。”
三姨太一阵冷笑:“这种蟊贼还有资格当我家的媳妇?做梦去吧!”随即把来顺带走交大老爷处置。
站在一旁的翠花心里像三伏天甩了一碗凉米线一样爽,暗暗为自己的精心设计拍手叫好。她脑中的一个翠花看不过去了,站出来指责道:“你做的格是太狠了点?来顺毕竟是你的姐妹啊!”另一个翠花理直气壮地回答:“狼不狠格抢到食物?两个快饿死的人,面前只有一个粑粑,你只有先把她掐死,才能抢到粑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哪样狠不狠的?”
那个还有点良心的翠花又开腔了:“当初你刚来的时候,是她把自己的衣裳拿给你穿,把雪花膏拿给你擦,样样事手把手的教你。你不能过河丢拐棍啊!”另一个翠花感到好笑:“过完河还拿着拐棍,拦脚绊手的,留着整哪样?不丢掉才是憨包呢!”她想起在家乡采草药卖的情景:为了几文钱,冒着生命危险爬上悬崖峭壁采药,得先找到一块凸出的岩石做扶手,再找上面的另一个扶手,然后蹬着原来做扶手的岩石一步步往上爬,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你只晓得感恩,不把扶手当垫脚石,你咋个能爬得上去,采得到药,赚得了钱,活得了命呢?从小在饥饿中悟出来的“生存法则”,已经深深地种在她的心里了。要想活命,不能凭良心,只能靠狠心。
一夜的严刑拷打,来顺都是一句话:“我走得正,行得端,要杀要剐随便,反正我冇拿过哪样东西!”来顺是个刚烈的丫鬟,被关在柴房里,水米不进,以死抗争。
尽管来顺不承认,但是人赃俱获,肯定是要严惩的。根据大老爷的意思,或交给警察局让她去坐牢,或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让她生不如死。若莲探知到消息后,连夜带信给家里,叫他们快来救人。
毕映昆接到若莲传来的消息后极为震惊,作为后家人不能袖手旁观。与嫂嫂商量后,第二天就带着几个家丁去陈家要人。
陈大老爷听到亲家来访,岂敢怠慢,急忙带着儿子在门口恭候。陈家尽管有钱,但在昆明名声并不大,而毕家却是赫赫有名的酿酒名家,陈大老爷对毕家的人是不敢怠慢的。
毕映昆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雪青色长袍,外罩黑缎马褂,乘着轿子,带着家丁来到陈家,赠上一坛陈年玫瑰老卤酒作为礼物。到堂屋坐定后,寒暄了几句,毕映昆便说明来意:“尊嫂近来身体不适,家里人手不够,希望陪嫁丫头来顺回去照护几日。”
对于毕映昆的来意,彼此心照不宣,不便明说。陈大老爷考虑,若把九龙金杯盗窃案交给警察局处置,警察势必要到家里侦察,岂不是引狼入室吗?如果把来顺卖到窑子里去也说不通,毕竟她是毕家的丫鬟,要卖也得毕家卖才合乎情理。反正传家宝已经完璧归赵,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来顺赶出家门,以绝后患为好。于是陈大老爷回答道:“主人身体欠安,奴才理应尽孝。待来顺修整数日,自当送回。”
毕映昆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托词罢了。明明是来顺伤势太重,不便示人,因此借故拖延。不管他怎么说,反正把来顺从火海中救出来就达到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