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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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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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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大蜡烛》连载

第一十五章 百日宴

自从来顺离开陈家以后,陈富侯心里一直猫抓火燎的。他从来没有爱过哪个,后来鬼使神差魂被来顺勾走了,整天眼前晃动的都是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遗憾的是,来顺不接受自己的感情,一再加以拒绝。他这个人的脾气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以至后来强逼来顺被打破头,使他丢尽颜面。没想到否极泰来,因祸得福,竟然因此成就了一桩美好姻缘。谁料想即将美梦成真之际,又发生了九龙杯盗窃案,逼得来顺离开陈府,使他的梦想破灭了。从此再也看不见来顺的身影,整天关在屋子里与烟枪为伴,都快要憋死了。今天好不容易和朋友出去喝了一台酒,排遣一下心中的苦闷。大醉而归之时,不巧若莲又带孩子回娘家去了,只有翠花照护他上床睡觉。

翠花栽赃陷害,逼走来顺,使自己赢得了成功的机会,距姨太太的宝座仅有一步之遥,可就是迈不上去。原因在于陈家的老爷、太太看不上自己,更重要的是陈家少爷对自己根本没有兴趣,越主动送上门去他越反感。今晚倒是个好机会,她想换一种方式试一试。

翠花把少爷的衣服扒光,自己也脱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睡在他旁边,轻轻地用手指抚摸他的全身,用双乳擦他的胸脯,用舌头舔他身上的每个部位。陈富侯在睡梦中感到有一股电流流遍全身,酥酥的,麻麻的,怪舒服的。他梦到日思夜想的来顺飘然而至,一闪一闪的眼睛里盛满了爱意。陈富侯喃喃地呼唤着:“来顺,来顺……”翠花将错就错,娇羞地答道,“少爷,我在呢!”陈富侯紧紧地抱着心目中的来顺狂吻,压到她身上……

压抑多年的激情、亢奋,统统在这个晚上宣泄了出来,统统给了自己所爱的人。陈富侯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今夜他成了陈家大院最幸福的人!

第二天早晨,雄鸡的鸣叫把陈富侯从睡梦中唤醒。他睁眼一看,睡在旁边的原来不是来顺,而是翠花。陈富侯问:“是咋个回事?”

翠花装出生气的样子,掐了他一下:“你真坏!把我的衣服扒光,折腾一夜……”说罢便一头倒在陈富侯怀里。

从这天开始,翠花总是打扮得像孔雀一样到处去开屏,接近大院里的男人,不管是干粗活的、长得难看的、年纪大的,她都不在乎,只要有要求的,来者不拒,一律满足。直到有一天,她去找三姨太哭诉,说自己怀孕了。三姨太找儿子核实,儿子也承认了。三姨太又请郎中把脉,医生告知有喜了,而且从脉相上看是男孩。三姨太赶快去向大老爷、大奶奶报喜。尽管翠花不够理想,但重要的是她能够为陈家传宗接代,于是大老爷、大奶奶拍板纳翠花为妾,而且尽快成婚。

翠花笑了。她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姨太太的宝座。她凭借心计,由一个卖身葬父的乞丐,迈入了大户人家的门槛,进而成为陈家少爷的姨太太,实现了“乞丐——丫鬟——姨太太”的三级跳。她算得上一个幸运儿,应该满足了吧!

翠花不仅当上了姨太太,而且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她在陈家的地位也陡然上升。长子长孙满一百天,这可是一台大事,陈家准备办堂会,设百日宴,热热闹闹庆贺一番。

堂会设在陈府最大的一个院落,游春就是舞台,天井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春凳作为观众席,凳子还套上大红羽纱凳套以示喜庆。走廊放着一排桌子,摆满各种糕点,都是从吉庆祥买来的寿桃、回饼、雪片、芙蓉糕、萨其马、重油蛋糕之类上等糕点,任凭来宾品尝。丫鬟、仆人来来往往,端茶送水,穿梭其间。街坊邻居应邀前来参加堂会,穿着新衣,扶老携幼,早早就来到这里等待观看演出。

与游春遥遥相对的二楼走廊连通厅堂便是主宾席,桌子围着大红绣花桌围,椅子垫着大红绣花椅垫,椅背套着椅披。主人和至亲好友就坐在这里。大老爷穿着一件崭新的咖啡色寿字暗花苏州米锦长袍,坐在最中间,三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太太紧挨他坐着。毕寇氏作为重要嘉宾,由三位太太陪着。陈富侯吹足了鸦片,鼓起精神前来应酬。他打扮得油光粉面的,尽管脸色苍白了些,但毕竟先天的长相不差,使他这位少爷在大庭广众之中也不丢人。其中最为陈家挣脸的要算少奶奶了。她今天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南京云锦旗袍,上绣一枝绽放的荷花,另有一只蜻蜓停在荷叶上。荷花、荷叶的正反面用深浅两色丝线绣成,具有很强的立体感。蜻蜓的眼、须和薄翼绣得精细逼真,栩栩如生。她天生丽质,略施粉黛,不艳不俗,端庄高雅,通身的气派使二楼的佳丽无不黯然失色。养女陈桂香已经五岁,乖乖地坐在她的腿上等待看戏。她旁边坐着的二姨太翠花,穿的照样是上等云锦旗袍,质地一点也不比若莲的差,大红织锦上绣着富贵牡丹,做工也不错,但不知道为哪样穿在她身上总觉得不对头,就好像孔雀毛插在乌鸦身上一样。翠花怀抱的百日宝贝是今天的主角,可是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他统统不感兴趣,照样在妈妈怀里呼呼酣睡。

堂会演的是花灯喜剧《三访亲》,一出场就崴得满堂彩。花灯来自民间,最大的特点就是载歌载舞。表演者根据曲调节奏,以扭腰为主轴,带动臀部、腿部乃至全身的舞动。云南花灯是“”出来的,能够点亮观众热情的正是“崴”,故有“无崴不成灯”之说。你看,王媒婆和刘相公出场了。女的拿帕,男的持扇,崴步与耍帕、扇花相互配合,舞得团团转,那熟悉的曲调、幽默的唱词、优美的舞姿、夸张的动作嗨翻了全场。

当刘相公误把麦子当韭菜时,翠花指着陈少爷大笑:“嘎嘎嘎,你就是这样的人!嘎嘎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嘎嘎嘎……”边说边笑,吐沫飞溅,笑个不停,把怀中的婴儿吓得哭了起来。她的笑声不仅大,而且刺耳,压倒了戏台上的声音。楼上的宾客不知发生何事,都回过头来惊愕地看着她。大老爷一看见翠花龇牙咧嘴大笑的样子就鬼火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儿媳妇竟然如此无教养,在亲朋好友面前丢人现眼,他感到无地自容。大奶奶无奈地摇摇头,目视丈夫要忍耐,在大庭广众之中不能发火。

这出戏的搞笑之处在于,一个媒婆同时带三个男子去苏家村与苏二姐相亲,媒婆从中多方捞钱。三个相亲男子中,刘相公是地主家的子弟,龚相公是当铺老板的公子,丁大哥是勤劳的庄稼人,各有各的优势,各有各的盘算。四人一路走,一路崴,一路唱,一人一句,唱的都是同一个曲调。观众笑着哼着,齐声应和,现场气氛十分活跃。

苏二姐手持绣花绷,半遮半掩,飘然出场,边崴边唱,扮相颇为俏丽,观众席惊声四起。三个提亲者各亮家底,各有长短,苏母难以抉择,场下议论纷纷,争着替苏家出主意。苏二姐提出“对调子招亲”,哪个对得上就嫁给哪个。观众席一片叫好声:“要得!要得!”

苏二姐踏着猜调的旋律,边崴边提问:

什么生来高又高?什么生来半中腰?

什么生来连枷打?什么生来棒棒敲?

若莲轻声问桂香:“你格晓得?”

桂香摇摇头,专注地看着。只听刘相公和着原调,抢先答道:

我家的围墙高又高,升斗封在半中腰。

不会读书去打鸟,花街柳巷乐逍遥……

听到此处,翠花对台上的苏二姐高喊:“这家有钱,嫁这家!”只听刘相公继续唱道:

那日老太爷知道了,把我抓去拿棒棒敲。

翠花对陈富侯说:“老太爷也太狠了!”正说时龚相公又唱了起来:

人心生来有天高,当铺柜台半中腰。

算盘生来用手打,叫花子门口把钱讨,

我就要拿棒棒敲。

翠花听到龚相公要打叫花子,十分生气,向苏二姐喊道:“这个不好,不嫁!不给钱就算了,打人家干啥子嘛!”

陈大老爷气得满脸通红,巴不得头拿棕包着。还算台上的丁大哥又唱了起来,翠花总算没有开腔了:

高粱生来高又高,包谷生来半中腰。

豆子生来连枷打,芝麻生来棒棒敲。

若莲附在桂香耳边说:“这个说的才对!格记住了?”

最后苏二姐选中的是丁大哥,毕寇氏点头称是。翠花却恼了,急得向苏二姐高喊:“妹子,嫁不得!他是个穷光蛋,嫁给他,你要苦一辈子!”

陈大老爷忍无可忍,对大奶奶说:“我陈家的脸都被她丢尽喽!你去叫她闭上嘴巴莫开口,我们不会把她当哑巴卖的!”说罢拂袖而去。

堂会结束以后,百日宴的重场戏到来了。根据昆明的风俗,百日宴上要为孩子命名,长辈要送上具有特定寓意的祝福礼物。

在宴会开始之时,陈大老爷先举起孙子向各位来宾介绍,然后在他脖颈上挂上一把金锁,上镌四个篆体字“长命百岁”。大老爷宣布此子取名“陈天赐”,以铭记上天赐子之恩。

接着大奶奶送上一枚糯冰种白底青面缅甸翡翠豆挂件。挂件底部为白色,呈四季豆形状,上面的绿色刚好雕成三颗豆。翠花不解:孩子百日送颗四季豆整哪样?大老爷料她不懂,解释道:“为什么豆不多不少是三颗?因为读书人考试要过乡试、会试、殿试三关,送孩子三颗豆,就是预祝他‘连中三元’,三次考试都夺得第一名。”

二姨太送的是糯冰种褐色黄翡翠一鸣惊人挂件。此挂件在一块黄色的翡翠上雕刻了一只举首鸣叫的蝉,两根蝉须细而不断,也不晓得是咋个刻出来的?翠花更不知“蝉”与“孩子”是啥子关系?大老爷大有感慨地说:“蝉在蛹中不声不响地度过漫长的两三年,一旦破土而出,就一鸣惊人。这挂件表明了二奶奶的心愿:预祝小孙孙长大后一举成名天下扬。”

三姨太也把一个挂件挂到孩子颈上。这是糯冰种晴水缅甸翡翠望子成龙挂件,刻的是一条龙低头望着一只老鼠。翠花看后嘬嘬嘴说:“老鼠多嘈耐,会吓着孩子呢!”大老爷听后并不生气,他可以借此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学识:“这个你就不懂了吧?在十二生肖中,老鼠名列第一,为子鼠,龙望着子鼠岂不是‘望子成龙’吗?这是你婆婆希望天赐日后成龙上天啊!还不赶快谢恩?”说完便哈哈大笑。

翠花连忙把着孩子的手给三位奶奶作揖谢恩。这时轮到外婆送礼了。根据礼法,正室才是孩子的母亲,而生母在名份上只不过是孩子的姨娘而已,因此毕寇氏理所当然的是孩子的外婆了。毕寇氏拿出一块糯冰种翠色缅甸翡翠鱼变龙挂件,上面雕刻的是一条鲤鱼从龙门跃过,鲤鱼飞跃的姿态刻得活灵活现,连浪花都看得清清楚楚。毕寇氏亲手替孩子挂上,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希望天赐这条小鲤鱼长大后跳过龙门,成为陈家的一条龙。”

陈大老爷听到这祝福,十分高兴,站起来作揖:“说得太好了,谢谢亲家母的吉言!”

翠花从长眼眨毛都没见过这么多宝贝,更不晓得还有这么多讲究。她心里扎实的高兴,想不到生个儿子还能赚这多多东西!她暗暗下决心,再使力生几个儿子,得更多的东西!下面该孩子的父母送礼祝福了,不晓得还可以得到啥子好东西呢?翠花眼巴巴地看着若莲。

若莲示意新来的丫鬟来喜取出一个精绒首饰盒,说:“天赐真有福气,有各位老爹、奶奶护着,一定会快长快大的,我们就送他一个‘福到眼前’吧!”边说边递给翠花。

翠花打开首饰盒一看,大叫一声:“啊!这是整哪样名堂嘛!”便把首饰盒摊给众位婆婆看。盒子里的玉石全都碎了,已分不清蝙蝠、铜钱的模样。

若莲见状也愣住了:“看戏前我还瞧了一下,好好的嘛!咋个会这样?”转头向来喜问道:“你去拿的时候是摔着了?”

来喜吓得跪下:“冇摔着!我好好地捧着呢!”

大老爷脸都气白了,他想:这多不吉利呀!“福到眼前全破碎”意味着什么呢?是哪个狠心人捣的鬼?查!一定要查!

翠花像一只狼,凶狠地扫视着在座的人,她要把那个与她过不去的人找出来。当她的眼睛扫到桂香时,发现她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她抓住桂花的肩膀问:“格是你整碎的?”

桂香连连摇头:“不不,不是!”

翠花一看她慌乱的样子,就知道是她干的,于是换另一种问话方式,用柔和的口气说:“没得关系,你是个老实的娃儿,说出来没得事!”突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问道,“你咋个要把盒子里的东西敲碎了?”

桂香来不及思索,脱口而出:“为哪样弟弟样样都有,我一样也冇得?”

翠花把话套出来了,理直气壮地向众人说道:“你们格听见了,就是这小骚货整的!”接着一巴掌刷过去,把桂香的嘴打出血来了。陈富侯看到桂香小小年纪竟敢这样无法无天,在亲生儿子的大喜日子做出此等不吉利的事,十分气愤,上去就是一阵猛打。若莲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把桂香拉走:“别为她扫了大家的兴致,我把她带回屋收拾她吧!”

回到屋里,不管若莲咋个问咋个骂,桂香都是一句话:“为哪样弟弟样样都有,我一样也冇得?”桂花说的正是她埋藏在心里的真实想法。由于桂香是领养的,何况又是个女孩,陈家上上下下都对她另眼相待。自从有了弟弟以后更是这样,大家心里明白:这才是陈家正儿八经的小主子,于是众人对弟弟宠爱有加,毫不顾及桂香的感受。桂香又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孩子,大事小事处处计较,她就是不理解自己与弟弟同是陈家的子女,待遇为哪样不一样,甚至人们的嘴脸都不一样。

其实,儿子和姑娘,亲生的和收养的,能一样吗?桂香毕竟太小,她是不能理解这些的。她愤愤不平,把一次又一次的不满积压心头。当她看到爹妈买给弟弟的那块绿汪汪的石头时,她的嫉恨到了极点:为哪样只买给弟弟,不买给我?她所能够采取的报复方式,就是用小钉锤把绿石头砸碎。“别人有的,我也要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谁也不晓得,这样一种想法是咋个种到小小的桂香心里去的?

月亮孤寂地在天空穿行。一会儿被乌云遮住了,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在朗朗乾坤享受片刻的宁静;可是远方又飘过来一堵乌云,把月亮牢牢地压在黑暗下面。自从来顺离开陈府以后,若莲在这里便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心里有什么话,只有夜深人静时向月亮倾诉。若莲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企盼月亮能够再次挣脱黑暗的牢笼,露出皎洁的面庞。

若莲嫁到陈家多年,小心翼翼地过日子,想尽快融入新的家庭,可就是适应不了陈家大院的生活环境。尽管陈家也是大户人家,但与娘家不一样。毕家从掌门人开始,人人都在忙着干活做生意,没有精力盘是弄非,玩弄心计。陈家却不一样,老老小小没有一个做事的,全家都靠祖产收租吃饭。闲着没事干,整天只会盘是非窝里斗,躲也躲不开,往往莫名其妙的就卷了进去,简直没有办法。来顺没走,自己还有个帮手,有个说话的人。她一走,自己就成孤家寡人,暗地里藏着一双双贼亮的眼睛盯着自己,防不胜防。纳翠花为妾,她又生了个儿子,若莲很是高兴,发自内心的感激她,因为她尽了自己没有尽到的责任,使陈氏香火得以延续。可是翠花纳妾前后判若两人,纳妾前对自己百依百顺,唯恐侍奉不周,纳妾后就开始翘尾巴了,生了儿子以后更是有恃无恐。不过若莲并不想与之计较,毕竟她是丫鬟出身,不知礼仪也在所难免。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守着一个男人,一天鼻子逗眼睛的,别别扭扭的多难受!古语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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