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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眼街与其说是一条街道，倒不如说是一个果园。两旁栽的全是石榴树，朵朵石榴花张开小嘴巴，火红的石榴像羞涩的少女躲在树枝后面“哧哧”地笑着。路中间由红、白、黑三色石镶成一个巨大的象头，象的眼睛尤为醒目。这条街原来有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鹦哥花。相传清朝时缅甸向大清进贡大象，象行至此处跪达半个时辰才起身前行。此后人们在大象跪拜处以石镶画作为纪念，于是“鹦哥花”便改名“象眼街”。
象眼街的陈家是无人不知的大富豪，家有百亩良田。他家的五进大院，占据了半条象眼街，前门开在象眼街，后门连着劝学巷。大院里有四口水井，厨房水缸是精致的大理石雕花缸，水从缸头的龙嘴里淌出来。家里有三个木质的分格大粮仓，储存的粮食三年五载也吃不完。过道上是一排半埋在地下的大油瓮，储藏室里还有一个红木栅栏橱柜，收藏着各式各样烟枪烟具。
祖上留下的家当吃也吃不完，用也用不尽，后人乐得于享清福，谁也懒得去做事。他们家有三多：一是房子多——五个大院都是三间四耳，加上厨房、杂物间等共有50多间屋子；二是女人多——陈家大老爷有三房太太，二老爷已经逝去，留下两房太太，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女儿，再加上老妈子、丫环，共有三十多个女人，男人只有大老爷和独子陈富侯，二人被全家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三是烟枪多——两个男人和五个太太都抽大烟，整天有七杆烟枪在冒烟，卧室里、客厅里，甚至饭厅里都摆着烟具，烟瘾发了随时可以上阵。
若莲作为唯一的少奶奶，在陈家地位自然不低，加之她为人善良贤惠，上上下下都对她赞不绝口。她本可以养尊处优，但又闲不住，总要找一些活计来做，诸如炒菜之类的事。少奶奶一旦下厨房，就一发不可收拾。她做的菜很爽口，特别是葱烤鱼、粉蒸肉、虫草汽锅鸡之类滇味菜，一般厨子根本做不出那个味道。几个婆婆想吃了，或者来了重要的客人，都要点名少奶奶亲自下厨露一手。她也没有多少爱好，就是喜欢炒个菜、逛逛街而已。
这天早晨闲来无事，若莲带着来顺去逛菜街子。来顺是若莲的陪嫁丫头，也是她在陈家最贴心的人。这丫头身材苗条，穿一件蜡染碎花对襟衣，系着一块围腰，上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她的眼睛大大的，眼睫毛特别长，一闪一闪的，很逗人喜欢。
菜街子热闹得很，菜又新鲜，都是昆明近郊的人挑来卖的，哪个见了都眼馋。弯弯的安宁葱还带着湿漉漉的红土，刚从地里砍来的双龙白菜还留着亮晶晶的露水，黄生生的呈贡豌豆粉也是半夜起床现磨出来的。头戴鸡冠帽，背着一大箩红彤彤杨梅的，一看就晓得是阿拉乡的撒梅人；用木桶装着活蹦乱跳的闶阆鱼来卖的，不用说是抚仙湖的渔民；最惹人爱的是从山上拣来的各色各样的野生菌。昨天下了一场雨，接着又出大太阳，难怪今天的菌子特别多。
若莲带着来顺来到菌子摊前，最吸引眼球的是长裙竹荪。伞形菌盖下是白色的菌柄，菌柄外罩着一圈华丽的网状白纱，酷似头戴礼帽，身披白纱的新娘。若莲啧啧赞赏，摇摇头说：“这么美的东西是供人看的，咋个舍得吃嘛！”
若莲又走到牛肝菌摊前，看到“见手青”的菌盖粉嘟嘟的，内壁黄生生的，没有变色，连声说：“新鲜！新鲜！”这种牛肝菌的内壁一旦被手指触摸过，就会变为靛蓝色，故名“见手青”。尽管菌新鲜，但是一贯小心谨慎的若莲是断然不敢买的，因为这种菌有毒，炒不好是会出事的。
“小姐，你看！”听到来顺的喊声，若莲回头一看，那里有一提箩青头菌，全是骨朵，浅绿色的菌盖圆鼓鼓的，把菌柄包得严严实实。来顺知道小姐最喜欢这种菌，今天的青头菌这么好，她肯定是要买的。做青头菌的时候，把菌柄拔出来，在菌盖里塞满肉馅，做成瓤菌，加点蒜和盐，放到甑子里一蒸，把原汁蒸出来，味道鲜得很。而且这种菌没有毒，吃了绝对是安全的。
“底下
是骨朵？”若莲问卖菌的小姑娘。
“是呢，是呢！”小姑娘答道。
“是真呢？”来顺刚要伸手抄底看，被若莲拦住了：
“别动人家的！把菌翻烂了，人家咋个卖？”
“万一是猫盖屎，我们不就吃亏啦？”来顺嘟着嘴说。
“要相信人家嘛！”若莲脸上充满信任的微笑，“我妈常说‘吃亏人常在’。吃亏也没得哪样，总比乱怀疑人好！”
“小姐老是这样，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来顺是个口无遮拦的人，还在继续埋怨。若莲知道她是好心，对她的话并不在意，掏钱把这一提箩菌买下来了。
若莲是个爱菌如命的人，一见好菌就想买。刚买了青头菌，看到鸡㙡又跑过去了。这是“百菌之王”，她能不买吗？来顺挎着提箩跟了上去。只见一朵朵鸡㙡顶着灰褐色的斗笠堆在路旁，白色的菌柄粗粗壮壮的，底部还沾着红土，一看就是好菌。若莲对这些上等鸡㙡并不感兴趣，而把目光锁定在一朵特大的鸡㙡上。这鸡㙡足足有两尺长，菌盖有簸箕大，恰似一把雨伞，白色的菌褶有如伞骨一般。人们围着大鸡㙡，指指点点的评论着。卖鸡㙡的老倌说，这是“鸡㙡王”，够一大家子人吃两天，他要卖大价钱。
若莲的眼里充满了惊喜：“我从长眼眨毛也没看过怎么大的鸡㙡哩！”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了这朵大鸡㙡。来顺洋洋得意地扛着鸡㙡王，跟在若莲后面，一路都是羡慕的目光。
若莲在干巴菌摊前停下，立即围上了一圈人。人们看的不是干巴菌，而是美女扛着的大鸡㙡，把来顺羞得脸都红了。
干巴菌与一般菌不同，没有菌盖和菌褶，而是簇生若蜂窝状，长得黑漆漆的，上面盖着一层白粉，好似霜后的牛粪。干巴菌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但味道却很香，与鸡㙡比起来又是一种味道。若莲看到这一提箩干巴菌还不错，大朵大朵的，便问：“这箩干巴菌多少钱？”
“五个铜板。”卖干巴菌的大嬷喊了个价。
若莲正要还价，斜眼一看，旁边有个弓腰驼背的老奶奶也摆着一小筲箕干巴菌卖，下面垫着一层蕨菜叶，又少又小又不新鲜，比起旁边的差远了，她感到很奇怪：“这么少一点，你老人家咋个还费力八气地拿来卖？”
老奶奶叹了口气：“说了不怕姐姐笑话，拣点菌给孙子凑学费噻！”
若莲一看，老奶奶旁边还蹲着一个男孩，便问道：“他爹咋个不管他，要你老人家出来卖菌子？”
老奶奶木纳的脸阴沉了下来：“他爹妈都走了，只剩下我们奶孙两个过日子。”
若莲的眼圈红了：“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若莲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命苦的人。听老奶奶这么一说，她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赶紧把头扭到一边，“你的干巴菌一块大洋格卖？”
旁边的大嬷以为是在问她，连忙抓起提箩就要倒：“卖卖卖，拿提箩来！”
若莲根本没有听旁边的大嬷说什么，仍然盯着面前的老奶奶：“格卖？”
当老奶奶确定无疑地得知是问自己的时候，一下子懵了：“不不不，这小点菌不敢卖那么多钱，只敢卖……”
不能再说下去了。若莲抹着泪，把一块银元塞在老奶奶手心里就走了。老奶奶在后面追着喊：“还冇倒干巴菌呢！”
旁边的大嬷感到莫名其妙：“这个人是咋个啦？摆着这么好的干巴菌不买，要花一个袁大头去买干狗屎！”
逛菜街子逛累了，肚子有点饿。刚好前面有一个卖烧饵块的，若莲唤来顺去买两个。小贩用火钳拨了拨栗炭，几扇子就把火扇得旺旺的。随即拿两个官渡饵块放到生铁架上两面一烤，把饵块烤得胀鼓鼓的，飘出一股米香味。小贩捧起烧好的饵块，抹上一层咸酱油，又抹上一层甜酱油，再依序抹上辣椒油、甜面酱、芝麻酱、花生酱，然后裹上一根油条，把冒着热气的烧饵块夹油条递给若莲。
若莲咬了一口，又香、又甜、又辣、又酥、又软、又脆，扎实的爽口。刚要咬第二口的时候，突然伸过来一个黑巴掌，把烧饵块从她嘴里夺走了。若莲被这突如其来袭击吓得大叫。只见一个黑影从她眼前闪过，接着来顺跑上前去抓住抢饵块的人。小贩夺过饵块，举起火钳就打。
若莲一看，抢烧饵块的是个女孩，披头散发的，衣服脏兮兮的，满脸黑乎乎的，只看得见白眼仁和牙齿。她跪在地下苦苦哀求：“太太小姐，饶了我吧！以后说啥子也不敢喽！”
若莲一听不是本地口音，便问道：“你是四川人？”
抢烧饵块的姑娘答道：“我是昭通呢，已经三天没吃饭喽！”
若莲看她可怜，就对小贩说：“把饵块给她吧！看她饿成这样，再烧三个饵块给她！”
小贩把饵块甩过去，没好气地说：“脏鬼，你今天算是遇上好人啦！”
若莲带着来顺离开菜街子，快到象眼街口，那个抢烧饵块的女孩又追上来了。来顺站到主人面前，警惕地盯着女孩：“你饵块也吃了，还追来整哪样？”
脏女孩指指头发说：“来卖我啊！”
若莲一看，原来她头发上插着一根稻草。她说母亲生了她以后就被拐走了，是老爸把她养大的。老爸在七天前害病死了，没得钱安葬，她只有卖身葬父。可是在昭通又卖不掉，只有到省城来卖了。
“七天了还没安葬，咋个行？快回去把你爹埋了！”若莲十分着急，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给她。想了想又问：“格够了？”
没见姑娘回答，若莲又把手镯褪下来放到她手里：“这回肯定够啦！”说完掸了掸衣襟，放心地走了。
那姑娘感动得泪流满面，当街跪下磕响头，把头都磕破了：“恩人哪恩人，我当牛做马都要感你的恩啊！”
秋日午后，满园飘桂。若莲正在屋里绣花，忽听守门人喊道：“少奶奶，有人送货！”
若莲感到纳闷：我没有订哪样货啊！就叫来顺出去看一下。一会儿来顺领进一个姑娘，那姑娘进门就跪。
若莲越发奇怪：“姑娘，你送什么货？”
“我啊！”来人抬起头，望着少奶奶。
“你？是货？”若莲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一脸的惊诧。此女长得不算漂亮，但脸蛋还清秀，最突出的是那双滴溜溜的眼睛，就像上足了发条，一直在转，停不下来。
“是啊！我叫翠花，五十多天前卖给了少奶奶，今天是来交货的！”来人一口川音，说话很快，不过口齿很清楚。
“你格是认错人了？我什么时候买过人？”若莲被翠花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五十多天前，菜市口，忘了？这位姐姐也在场，可以作证呢！”翠花急了，生怕少奶奶不要自己，连忙找证人。
“她就是卖身葬父的那个姑娘。”来顺想起来了，俯身耳语，提醒主子。
“哦，你就是那个脏巴拉稀的姑娘？看不出来喽！你爹格葬了？钱格够了？”若莲终于想起来了。
“少奶奶是我的恩人，我今天是来磕头谢恩的！我回去葬了阿爸，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孝，就赶来当牛做马报恩了！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要感激一辈子。这辈子感激不完，下辈子接着报恩！”翠花说得很恳切，眼里充满了热泪。
“我给你钱是成全你的孝心，并不是买你！你快起来，回家去好好过日子吧！”若莲为人做事全凭一颗善心，当时给钱葬父，根本没有想过要哪样回报。
“我已经没得家了。你老人家就好事做到底，可怜可怜我吧！从今以后，你老人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就是你老人家的牛马，任凭使唤，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小姑娘像打机关枪一样，说了一长串表忠心的话。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是从哪里学来的。
其实翠花是个有心计的姑娘，她在菜街子看到这位少奶奶的穿着打扮，还有那股气势，就知道她家非等闲之辈；再看她慈颜善目的，自己抢了她的烧饵块，不但不生气，还买饵块给自己吃，说明她的的心地是多么善良厚道。当时翠花就想，如果自己能够到这样的人家，跟着这么一位少奶奶，那是她的造化，绝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若莲听了姑娘的话，虽然觉得说得过头了，但仍然被她的诚心所感动。说实话，陈家并不缺丫鬟，自己有来顺这个知根知底的贴心丫鬟就够了，再找其他人还可能会惹是生非。何况自作主张买丫鬟，婆婆们难免会有闲话。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考虑，她真不该要这个丫鬟。可是，现在翠花无父无母，无家可归，而且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帮她一把，又觉得于心不忍。于是只有厚着脸皮，以人手不够为由，向婆婆要求再增加一个丫鬟。
翠花到了陈家，好比从地狱一下子飞到天上。她惟少奶奶之命是从，把若莲侍奉得滑滑爽爽的。翠花与来顺也处得很好，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来顺后边，“姐姐长姐姐短”的叫。来顺样样教她，使翠花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打开了一扇敞亮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