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黄鹂就在柳树枝头“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硬是把毕继业从热被窝里叫起来。毕继业起床后,照例去给毕寇氏叩头,然后急匆匆地上学去。赶到教室已经迟到了。他趁老师不注意,溜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老师姓刘,是一位前清秀才,50多岁,剪了辫子后留着齐耳长发。他从眼镜上方瞪了毕继业一眼,然后转向全班同学:“今天讲第十七课《御侮》,同学们跟我读一遍。”然后用带有昆明腔的国语读了起来:“鸠乘鹊出,占居巢中。鹊归不得入,招其群至,共逐鸠去。”
毕继业个子不高,鼻子尖尖的,下巴也是尖尖的,眼睛珠滴溜溜转,没有一刻能安分下来,是个顽皮的孩子,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小耗子”。毕继业正想从书包里掏出东西来玩,却被老师叫起来讲课文的意思。
毕继业抬着课本讷讷不语,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九只鸟趁麻雀出去……”
不等他说完,便引来了一阵哄笑,胆小的女同学捂着嘴哧哧地笑,胆大的男同学放肆地哈哈大笑。
刘老师的眼镜塌得更低了,鼓着眼睛对毕继业说:“这都看不清?‘鸠’是一个字,不是‘九鸟’,是‘斑鸠’的‘斑’,懂吗?”
刘老师一时着急,发生了口误。毕继业抓住这个机会装傻取乐:“不懂!九只鸟咋个又变成‘斑’了?”
调皮的同学趁机拍着桌子起哄:“小耗子说得有理!精彩!”
刘老师被气得语无伦次了:“你你你,把老夫都气糊涂了!我说的是‘斑鸠’的‘鸠’,你不要钻空子嘛!”
毕继业明知老师是口误,但是同学们的笑声给了他信心。自己虽然读书不咋个行,但是能够把全班同学逗乐了,也是一种本事啊!毕继业有了出风头的机会,更加放肆地顶撞老师,煽动同学起哄:“老师刚才明明讲的是‘斑’嘛!你不信问问全班同学!”
“是‘斑’是‘斑’就是‘斑’——”调皮蛋们继续起哄,反正人多,老师也分不清是哪个说的。
老夫子拿这群调皮捣蛋的学生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我急糊涂说错了吧!下面也不对呀!‘鹊’是‘喜鹊’的‘鹊’,不是‘麻雀’的‘雀’嘛!”
毕继业明明知道自己错了,但还要狡辩,为的是在全班同学面前出尽风头:“老师咋个知道窝里的一定是喜鹊呢?也可能是麻雀嘛!”
前清秀才夫子气十足,他真以为学生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区别,于是大讲“鹊”与“雀”的字源和区别,把课堂秩序引入正轨。学生们总算安静下来了。
毕继业的座位紧靠板壁,隔壁是一个甜白酒作坊的储藏室。他把国语课本竖起来遮住自己,从书包里拿出一根管子,由木板的裂缝里穿过去,在甜白酒缸的纸盖上戳个洞,用嘴含住管子吮吸,闭着眼睛享受醉人的甜。毕继业干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他之所以这样做,与其说是为了偷吃甜白酒,不如说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小聪明。你想,别的同学上课得竖起耳朵费力拔气地听课,他却坐在教室里免费品尝美味,这是多么引以为傲的事啊!
可是,他觉得今天的甜白酒味道不对头,咋个会有股辣尿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舌头,就把吸管递给同桌的小胖子。小胖子早就馋得流口水了,接过吸管猛吸一大口,“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受到小胖子的影响,毕继业意识到自己吸进去的是尿,也“哇哇哇”吐了起来。
一下子同桌的两人同时呕吐,同学们不知所措,都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刘老师连忙跨下讲台,跑到毕继业、小胖子身旁:“怎么了?怎么了?”
正在此时,教室门“砰砰砰”地响了起来,随即甜白酒店的老板带着几个伙计冲进教室:“抓小偷!抓小偷!今天总算抓住小偷了!”
刘老师感到莫名其妙,愤怒地吼道:“学校乃传授圣道之所,无知草民胆敢闯入,该当何罪?”
甜白酒店老板是个秃顶,系着一块围腰,毫不示弱:“哪样‘传授圣道’?简直是在教人偷盗!”
前清秀才被气得脸色铁青:“你你你血口喷人,侮辱斯文!”
秃顶老板一步上前,扯下插在板壁缝里的吸管,抓住毕继业的衣领,愤愤地说:“人赃俱获,还想抵赖!”
原来甜白酒店老板发现甜白酒缸变浅了并非一日,开始还以为是伙计偷吃了,后来发觉变浅了的甜白酒缸都是靠板壁的,而且盖缸纸上都会有一个洞,洞又不像老鼠啃的。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老板经过一段时间的蹲守,发现板壁缝里有一根吸管伸出来插到甜白酒缸里,便明白了一切。于是将甜白酒缸装上尿,照样用纸盖在缸口扎好,坐等小偷出现,让他尝尝偷吃甜白酒的滋味。
面对铁的事实,刘老师无言以对,一再向甜白酒店老板作揖道歉,责怪自己管教不严。秃顶老板得知是毕大蜡烛家的公子干的,就到酒铺上理论去了。
甜白酒店老板走后,一贯文弱的前清秀才陡然之间变成了凶猛的狮子。他恶狠狠地把毕继业拉到讲台上立正站着,从教桌上拿起戒尺朝毕继业的手掌心狠狠抽去。同学们从来没有看到刘老师发这样大的火。尽管教桌上有一把戒尺,但大家知道是老师用来吓唬学生的,从来没有用过。可是今天居然用上了,而且打得那么重,可见老头子真的火了。
毕继业是不怕老师打手心的,因为每次进教室之前,他都会爬到学校围墙上摘药荸荠搽手心,这样打手板心就不疼了。但是今天他见老师发这么大的火,也被震住了,乖乖站着任凭老师发落。教室里安静极了,平时的闹包将谁也不敢吭声。看那样子,不管谁一闹,戒尺立刻就会打到他的头上。
下课的钟声响了,刘老师向全斑同学挥挥手:“放学——”叫班长通知家长来学校领人。
放学后,一群闹包还不肯走,围着在讲台罚站的毕继业看热闹。小胖子幸灾乐祸地拍着手说:“我喜欢,鸡蛋炒馒馒!”
毕继业举手打来,小胖子逃到一边。一会儿又绕过来,继续逗毕继业:“闹包将,屙屎在床上。你爹说,叫你舔掉。你妈说,留着做点老酱。”
毕继业气得呲牙咧嘴的要揍他,但是没有办法,因为老师不准他离开讲台。
毕映昆来到学校,一见继业那吊二啷当的样子就鬼火绿。他强忍着心头的怒火,把儿子领回家。进家后,毕映昆把继业拖到祖先堂,一脚把他踢倒跪下:“说!你当着祖先说,你做了哪些缺德事?”
“我,我,我……”毕继业嗫嗫嚅嚅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平常那么嘴得,今天咋个不说话了?”毕映昆一巴掌刷了过去,把毕继业刷翻在地,趁势一阵猛踢。踢得毕继业在地上打滚,呜呜哭喊。
丫鬟一看势头不妙,赶快去叫人。本来家里管得住毕映昆的只有毕寇氏,不巧大奶奶那天刚好去铺子值班,只有去禀告二奶奶了。待毕刘氏闻讯赶来,毕继业已经被踢得伤痕累累了。
毕刘氏双膝跪地,抱住丈夫的腿:“莫踢了!你一发火就不晓得轻重,我们毕家就这条根,踢死了咋个整?”
毕映昆余怒未消,把火发到妻子身上:“就是你惯坏的!人家都闹到铺子上去了,整个景星街都晓得我毕家养了个偷尿吃的儿子!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护!护!护!看你还护着他!我也不管了!爱管你去管!”
毕映昆一气之下走了。毕刘氏抱着躺在地上的毕继业,看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哭得像泪人似的:“我的心肝,你莫这样让你叔叔生气格好?”
毕刘氏长得白白净净的,贤惠善良,恪守妇道,唯夫命是从。嫁到毕家后,没有同丈夫顶过一句嘴。就拿过继独子这件事来说,丈夫没有跟自己商量就定下来了。一开始自己的亲生儿子喊别人妈,叫自己婶婶,心里感到别扭。但是后来一想,哪个让毕家两兄弟只有一个儿子呢?也只有任命了。何况嫂嫂照护两个女儿都忙不过来,哪有精力管过继的儿子?一切如前,儿子还是归自己,只不过称呼变了一下,这又何必计较呢?更何况以后毕家两房的家业都是由自己的儿子继承,又有哪样不划算的呢?这样一想,她就彻底想通了。她日日夜夜尽心尽力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让这个毕家的传人吃好穿好不生病。可是毕继业天性顽劣,咋个说都不听,只有随他去吧!可是今天发展到这一步,不管不行了。但愿今天的拳打脚踢让儿子长点记性,以后乖点。毕刘氏心疼地看着儿子,让丫鬟拿来云南白药给他敷上,一边苦口婆心地央求儿子以后别再惹事生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