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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家大院座落在景星街打水巷内。小巷是用青石板铺成的。青石板雨天不会积水，晴天则会回潮，让人感到神清气爽。由繁华的景星街转入打水巷，顿时喧嚣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清幽和宁静。
毕家大院是一座两层土木结构建筑，为昆明典型的“一颗印”民居，坐北朝南，大门朝东南斜开。跨进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青瓦白墙、雕梁画栋，宽敞而明亮。中间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天井；正面的石阶上是三间正房，正房前面的屋檐下是宽敞的游春①；左右耳房各两间，对面便是含有大门的“倒八尺”②，三面走廊与游春相互联通，石阶比正房低一级，与天井的石板构成三个错落有致的平面。在大院四角分别有一个相互对称的小天井，构成了“三间四耳倒八尺”，“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的建筑格局。从高处看，整个建筑犹如一颗大印从天而降，印在大地上。毕家大院与其他“一颗印”民居一样，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外墙除大门左右的楼房各开一扇小木窗作为瞭望孔外，其余窗户一律开在院内，从而构成一个封闭的独立空间。③
其实毕家大院的产权并不属于毕家，而是章家的祖产。当初毕氏父子看中的并非这个大院，而是大院后花园的地下溶洞。当毕太宝看到这个地下溶洞时兴奋不已，击掌高呼：“妙哉！真乃天赐酒窖也！”他执意要买下这院落，无奈房主章崇智声称：“此乃祖业，决不做败家子！”后来经过商议，以高价租下这座院落。章崇智祖上曾显赫一时，到他这一代已经破落。他是前清秀才，曾在县衙做过师爷，辛亥革命后闲居家中，孤身一人靠租房为生，倒也逍遥自在。除了留下一间厢房自住外，把其余房屋都租给毕家，他是十分乐意的。一方面是因为租金高，足够他一人的花销；另一方面他嗜酒如命，能够天天喝免费的玫瑰老卤酒，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加之毕家父子对他十分敬重，有事都要找他请教，大大满足了他的自尊心和存在感，比在县衙当师爷还过瘾。
正屋无疑是整个大院的中心。中间是堂屋，右边是大奶奶毕寇氏的住房，左边住着二老爷毕映昆夫妇。毕寇氏的大女儿毕若樱和二女儿毕若莲已经出嫁，三女儿毕若菊和小女儿毕若梅由奶妈王氏领着住在二楼的东厢房。
毕寇氏戴着一顶精绒帽子，穿一身黑色对襟衣，干干净净的。四十出头，皮肤微黑，两鬓过早地露出丝丝白发。眼睛大而亮，坚定的眼神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忧郁。裤腿扎着，走起路来一崴一崴的，只见绣花鞋上的燕子一闪一闪，似乎载着她的小脚在飞翔。
毕寇氏把奶妈王氏叫到屋里，对她说：“今年若菊六岁，若梅也四岁了，还是由你给她们姊妹俩缠足吧！”
王妈为人机灵，很讨人喜欢。她见主人对自己如此信任，十分感激：“大奶奶，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缠了几十年的足，包括大小姐、二小姐的都是我缠的。啧啧，哪个的不是俏生生的？”王妈越说越得意，“这裹小脚啊，要做到瘦、小、尖、弯、香、轻、正，让男人看了又爱又怜，让女人看了……”
毕寇氏看王妈讲得没完没了，不得不打断她：“你是远近闻名的缠足高手，我不是不相信你，是希望你手下留情。这两个孩子，从小没有爹，被我惯得很娇气。你缠足的时候一定要轻点，哄着他们一点。不要搞得她们鬼喊辣叫的，我心疼！”
“会会会，我最会哄娃娃了！”王妈拍着手说，“我不会让两个姑娘受多少罪呢！”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今天就开始吧！我就不上去了，不忍心看。”
王妈上楼后，把若菊、若梅叫到面前，提起裙子，露出一双小脚：“你们瞧瞧，王妈的小脚格好看？”
若梅弯下腰去，摸了摸：“好看。”
王妈将脚尖翘起，两手叉腰，得意地问：“像不像刚出水的莲花骨朵？”
若梅摇摇头没有说话，看着小姐姐。若菊脱口便说：“不像不像！倒像端午节吃的粽子嘛！”
“就是粽子！像神了！像神了！”若梅拍着小手，高兴地说。
“粽子就粽子。我们来包粽子玩格好？”
“好！好！”一听到要玩新花样，姊妹俩高兴得跳起来。
王妈像变戏法似的，拿来几卷布条，还有明矾粉：“我们来把两双小脚变成两对小粽子，让他们大吃一惊！”
姊妹俩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王妈，要看她是咋个把自己的脚变成粽子的。可是王妈并没有急着变粽子，而是端来一盆热水让她们烫脚。烫了一会儿，小脚被烫得红彤彤的，筋骨全舒开了，感到特别舒服。
王妈把若梅的一只脚放在自己腿上，在脚趾间撒上明矾粉，用手轻轻地揉着，若梅感到既暖和又温柔。王妈揉着揉着，趁若梅不注意，一下子将大拇趾以外的其他四趾猛的朝脚心一掰，若梅感到一阵疼痛。不等若梅喊出来，王妈趁势用裹脚布把脚趾缠住，而且越缠越紧。每当若梅喊疼的时候，王妈就放松一些，直到若梅能够忍受的限度，才用针线缝合固定起来。如此这般，王妈熟练地把若梅的另一只脚和若菊的双足也缠了起来。姊妹俩感到脚掌发热，虽然有一些疼，但是为了将自己的脚变成粽子，也只有忍着。
毕寇氏不忍心上去看，一直在楼下竖起耳朵听着。当她得知缠足顺利完工时，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十分佩服并感激王妈能够如此巧妙而温柔地完成这种残酷的活计。
王妈缠足的经验的确是很丰富的。她不急于求成，一步到位，开始时不使劲裹，只要把脚趾弯下去，轻轻拢着就可以了。待渐渐习惯了这种束缚，再一次一次勒紧，直到把脚趾勒弯、勒断，完全压在脚掌下为止。
第二天，王妈耐心地把小姊妹的裹脚布一层层打开，把有折痕的脚趾一个一个清洗干净，轻轻抚摸着，又在脚趾间涂抹明矾粉，以防感染；再将脚趾一一归位压住，缠上裹脚布勒紧，力度比头天加大一些。
到了第三天，若菊感到脚趾掰得受不了啦，便叫过妹妹如此这般，耳语一番。待王妈进屋时，她俯过身去撒娇：“王妈，我最喜欢你了！”
“我的三小姐，你有哪样事就明说。”王妈知道若菊是个机灵鬼，她这样讨好自己，肯定是有哪样要求。
“包粽子不好玩，我们换一种玩法吧！”若菊歪着头望着王妈。
“那咋个可以！等包好粽子，才能玩别的！”王妈早就看透了若菊的小算盘。
“包就包吧！包完粽子，可要玩好玩的啊！”若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王妈心中暗喜：孩子毕竟是孩子，很好骗的。她完全没有防范之心，照往常一样，下楼去打洗脚水。
等王妈把小姊妹的裹脚布解开，把脚放到水里泡着，若菊给妹妹使了一个眼色，二人朝盆边一踩，“哗——”地一下，洗脚盆翻了，水流得到处都是。
“我的小祖宗，水漏到楼下去咋个得了？”王妈赶快去楼下找抹布。
趁王妈下楼去的机会，两姊妹一个拿着裹脚布，一个拿着装明矾粉的盒子就往外跑。王妈拿着擦地的抹布上来，看到小姊妹跑了，连忙去追。两姊妹一个朝东，一个往西，光着脚板，“啪啪啪”的在转角楼疯跑。王妈颠着一双小脚，跟在后面，东追追，西追追，怎么也追不上。两个孩子“嘎嘎嘎”地笑着，跑着，在逗王妈玩。在她们看来，这才是最好玩的“拉人玩”的游戏。她们把裹脚布和明矾粉从楼上撒向天井，尽情地宣泄几天来的委屈和怨恨。
毕寇氏看到两姊妹闹得太不像话了，只有亲自上楼去弹压，叫来几个丫鬟把她们拿下，这场“拉人玩”的游戏才算落下帷幕。
有了这一次教训，王妈的警惕性也提高了。她整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两姊妹，偶尔出去一下也要把门锁起来。同时，她怕夜长梦多，就加大了勒的力度。到了第十天，“咔嚓”一声，若菊的脚趾骨折了，疼得大叫起来。若梅吓得往外跑，被王妈抓了回来，硬生生把她的脚趾骨也勒断。总有这一天的，只有脚趾骨折了，才可能压在脚掌下。王妈不得不这样做。
“我再也不敢变粽子了！王妈，求求你，放了我吧！”若梅边哭边喊。
“妈妈，我们要被王妈整死了，快来救命啊！”若菊朝楼下高喊。
毕寇氏听到这撕肝裂肺的喊声，心都要碎了。她奔到楼上去，把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我的心肝，哪个让你们是女人呢！是女人就要遭这个罪！你们的妈妈和两个姐姐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听话，挺过这一关就好了！”
白天一双脚疼得寸步难行，晚上又像被炭火烤得猫抓火燎的，还被一层又一层裹脚布紧紧地裹着，连气都不能透一下。她们去扯裹脚布，又扯不掉；爬起来去找剪刀，可是剪刀早已被王妈藏起来了；想跑出屋去，屋子又被锁起来了。她们又哭又叫，都无济于事。万般无奈，只有把脚掌贴到墙面上，让滚烫的脚凉一点。
这一切王妈都看在眼里，但不敢吭声，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小姊妹的仇人。只要一吭声，无论说好说坏，她们的气都会发在自己身上的。唉，这个恶人算是当定了！只有装聋作哑睡自己的觉，何必自讨没趣呢！
毕寇氏听着两个女儿的哭喊声，真是辣疼，哪能睡得着呢？这真是“裹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啊！女人世世代代受的这种罪，哪个时候才到头呢？她感到很无奈，很无助。她想到夫君在世时，自己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就同夫君讲，夫君总是耐心地帮她化解；遇到烦心事，也可以向夫君倾诉，甚至发火、撒娇也没得关系，反正夫君总会笑眯眯地任她宣泄，然后与她一起承担。可是，现在千斤重担都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一个弱女子咋个担得起呢？
经过一夜的折磨，两姊妹已经很衰弱了。她们的呻吟声越来越小，王妈看她们似乎睡着了，就趁这个机会去给她们熬点稀饭，当然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忘记锁门。
当王妈进屋时，两姊妹“嚯”地站起来，凛然走到柱子边。若菊怒目圆睁，吼道：“快把我们的裹脚布解开，不然我们就要撞柱子了！”
王妈被吓住了，若菊的举动根本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做得出来的，那神情大有说到做到的样子。王妈连忙说：“别撞别撞！有事好商量！”
毕寇氏闻讯赶上楼来。几天不见，两个孩子竟然然被折磨得面黄肌瘦，就像被霜打蔫的小苗一般。两姊妹见妈妈来了，一改往日的娇气，也不打招呼，仍然手扶柱子，要向前撞去。
毕寇氏厉声呵斥：“别做傻事！快过来！”
两姊妹无动于衷，似乎并没有听到妈妈的话。若菊脸色铁青，毫不示弱：“我和妹妹商量好了，宁肯死也不裹小脚！”
毕寇氏愣住了，想不到两个女儿对于缠足的抵制如此强烈。正在犹豫之际，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命比小脚重要啊！”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分明是夫君在关键时刻替自己拿的主意。毕寇氏立即扑上前去抱住两个女儿：“我苦命的孩子，我们不裹小脚了！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们自己养活自己！”
听到这话，两姊妹才“哇”的一声哭出来。积压了多少天的委屈，犹如决堤的江河倾泻而出，母女三人哭做一团。
毕寇氏将若梅的小脚搭在自己的腿上，一层一层的替她解开裹脚布。溃烂的血肉与布条紧紧地粘在一起，每撕开一寸，女儿叫一声，妈妈的心就疼一下。看着女儿血肉模糊的脚，毕寇氏实在不忍心再让女儿承受这种摧残女人的酷刑。作为一个母亲，她决心不计一切后果，站出来保护女儿。她隐约意识到，这种代代相传的陋习将从女儿这一代结束了。她们应该走不同于自己，甚至也不同于她们姐姐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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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游春：即一层正屋前面的腰厦，比一般走廊宽得多，既对于正屋建筑具有保护作用，又是家庭活动的重要场所。
②倒八尺：在建筑物中轴线上与正屋相对，并用来开大门的房屋，即称为倒座，又因进深多为八尺，故又称“倒八尺”。
③昆明的“一颗印”民居是从“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出发产生的建筑理念，同时以固化的方式表现了昆明人崇尚土地的农耕观念和追求方正的人格要求。窗户内开的建筑风格与古代边疆战乱频繁、盗匪猖獗有关，也反映出昆明人封闭的思想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