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把花园熏得香喷喷的,枫叶飘飘洒洒把一个个吻印满大地。
下午没课,毕继业呆咪乐呵地坐在屋子里怪无聊的,就到花园里闲逛。只见若菊、若梅两个妹妹正在亭子里戏耍。她们腰系红绸,边崴边唱:“螃呀么螃蟹哥,八呀八只脚。两只大眼睛,一个硬壳壳。”
接着若菊念道:“一个螃蟹八只脚,两只眼睛那么大的壳。 两把夹夹尖又尖,走起路来么撵也撵不着。”毕继业抓住这个机会,也上去凑热闹。他扠开八字脚,学螃蟹走路,一拐一拐地去追两个妹妹。
若梅回过头来,调皮地望着毕继业:“一个螃蟹八只脚,钻进水里撵也撵不着。两把夹夹尖又尖,夹着哪个么甩也甩不脱。”听到此处,毕继业把两手合成螃蟹的夹夹,鼓起眼睛装做螃蟹的样子去追若梅。
两姊妹灵活地摆脱了“螃蟹”的追赶,两手护脸,鼓起嘴巴唱道:“螃呀么螃蟹哥,八呀八只脚。两只大眼睛,一个硬壳壳。”
若菊假装害怕地向毕继业作揖:“螃蟹螃蟹哥哥,一个一个壳壳,八只八只脚脚,求你莫来夹我。”
若梅拉着姐姐就跑:“一个螃蟹么八只脚,两个夹夹那么大的壳, 走起路来么撵也撵不着。要是被它夹着么,甩也甩不脱。”毕继业紧追不舍,一下夹住若梅不放手。
两姊妹又崴了起来:“螃呀么螃蟹哥,八呀八只脚。两只大眼睛,一个硬壳壳。”毕继业也随着两个妹妹又崴又唱。
唱完后,若梅撒娇地说:“哥哥真坏,把我夹得怪疼的。”
毕继业是个闲不住的人,很想和妹妹们一起玩,赶忙提出新建议:“你嫌疼,我们玩个不疼的,去玩躲猫猫吧!”
花园很大,树木、山石又多,正是玩躲猫猫的好地方。若菊、若梅都点头同意。接下来要确定谁当耗子谁当猫了。协商的结果自然是哥哥让着妹妹,毕继业当猫,若菊、若梅当耗子。于是两个妹妹跑了躲起来,毕继业面对墙壁大声喊道:“躲猫猫,拿耗耗。老猫不在家,耗子出来钻泥巴。格愿啦?”
远处传来若菊的声音:“愿啦——”
毕继业仔细辨认声音传来的方向,好像是从东边传来的,于是便往东去寻找。尽管花园的藏处很多,但是经常藏人的地方就是那几处。对于经常在这里玩躲猫猫的人,要找人并不困难,很快毕继业就把两个妹妹抓到了。
这回轮到若菊当猫,毕继业和若梅当耗子了。毕继业想:不能再找一般人经常躲的大树、草棵、山洞了。这回要找个若菊想不到的地方躲起来,让她找不到。可是在花园里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这样的地方。突然,他发现李大爹把守着一个洞口。那是一个地下溶洞,常年恒温,里面藏着毕家的陈年老卤酒。这可是毕家的安身立命之所,日夜有人守护,严禁无关人员入内。他还从来没有进去过呢!毕继业灵机一动:如果我藏到里面,若菊就输定了。她咋个也想不到我会躲在这种地方呢!毕继业得意地笑了。
可是,溶洞口有李大爹守着,咋个才能进去呢?这时远处传来了若菊的喊声:“躲猫猫,拿耗耗。老猫不在家,耗子出来钻泥巴,格愿啦?”接着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若梅的回答:“愿啦——”毕继业想,若菊已经开始找人了,我得赶快进去。
毕继业躲在树背后,往洞边的草丛扔了一块石头。李大爹听到动静,往草丛走去。没有发现什么,就折了回来。毕继业又朝树林里扔了一块石头。李大爹听了听,就朝树林走去。毕继业抓住这个机会,像兔子一般窜进了溶洞。
到了溶洞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适应了,才恍恍惚惚看到洞顶吊着一个个钟乳石,地下冒出一个个石笋。在石笋缝中藏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大的比人还高,小的才有板凳高。其中有一个坛子很特别,放在一个平台上,四周还用铁链围着。一般的酒坛都是陶的,唯有这酒坛是青花瓷的,在黑暗中特别显眼。
溶洞里又黑又湿,冷飕飕的。钟乳石“滴答滴答”地滴着水滴,在空旷静谧的洞里响着回声。几只蝙蝠叫着从毕继业头顶掠过。毕继业四处张望,似乎有个黑影朝他扑来,心里害怕了起来……
毕映昆陪着几位贵州酒业的同行来到堂屋,这是毕家接待客人的地方。来客穿着绸衫马褂,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昆明“一颗印”庭院。他们看着堂屋外的一幅对联“酒香十里春无价,醉买三杯梦也甜”,点头赞道:“贴切,不俗,有味道!”客人对六扇槅扇门特别感兴趣。门框里雕的不是一般的“福禄寿喜”之类吉祥物,而是表现耕种、收获、桑蚕、纺织、放牧、狩猎的六幅深浮雕。那精细的雕工、逼真的造型、饱满的构图、流畅的线条,令来宾舍不得放手。他们抚摸着一幅幅浮雕啧啧称赞:“精品!精品!难得的精品!”
客人们迈入堂屋,饮着普洱盖碗茶,谈笑风生。毕映昆看到客人们兴致颇高,脸上也有了光彩。这时跟班肖明双手捧着一个青花瓷坛走进来,毕映昆眼里顿时放光:“这是我家洞藏50的陈年老卤酒,今日有幸各位前辈行家亲临寒舍鉴定赐教!”
贵州宾客接过肖明敬上的陈年卤酒,为首的一位老者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向毕映昆表示感谢。然后闭上眼睛闻了闻,皱了皱眉头,又将酒递给其他同伴闻。同伴闻后都在摇头。老者也不喝,只是用指头蘸了蘸,用舌头一舔,就把酒杯往酒盘里一砸:“毕老板莫不是把我等当黔驴戏耍不成?”
毕映昆惊愕地睁大眼睛,感到莫名其妙:“岂敢!岂敢!此话怎讲?”
贵州老者板着面孔说:“不信请毕老板自己尝一尝!”
毕映昆端起酒杯一闻,大惊失色,竟然有一股辣尿味,连忙作揖致歉:“失敬!失敬!多有得罪!我一定彻查此事!”挥手朝肖明打去,“都是你搞的好事!还不另换一坛酒来!”
贵州老者哼着鼻音说:“不敢讨扰了!”然后带着一伙人拂袖而去。毕映昆恭腰低头,频频作揖谢罪。
毕映昆气得发抖,拍着桌子吼道:“叫李忠——”
李忠来到堂屋,吓得瑟瑟发抖。他从肖明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也晓得自己闯下大祸,赶忙跪在地下:“我有罪!我有罪!”
毕映昆原来火气很大,看到李忠这般光景,反而感到不安了。他上前把李忠扶起:“莫这样!快起来!”
李忠是跟随毕映昆干了多年的老伙计。毕映昆对李忠是信任的,所以才会把这样要命的差事交给他。毕映昆心平气和地说:“你好好想想最近哪个进去过?”
李忠想了想说:“肖明在填写提货单的时候,好像看到一个人影从洞里遛出来。”
肖明也说:“我好像也看见一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毕映昆问:“格会是猫?”
李忠肯定地回答:“不可能!猫没有那么大,但比大人的身影又小一些。”
毕映昆似乎猜到了什么:“是小孩?”
肖明点点头:“像小孩的身影。”
毕映昆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像哪个孩子的身影?”
“像……不,不知道!”事关重大,自己又没有看清楚,咋个能乱说呢?李忠吞吞吐吐想说出自己的猜测,最后又否定了。
“我也没有看清……”肖明也不敢肯定。
毕映昆与李忠相处多年,对他的秉性了若指掌。他走到李忠面前说:“兄弟,你看着我的眼睛,如实回答我:那身影格是继业的?”
李忠慌了:“好像……没有看清……不像……我不知道……”
毕映昆心中有数了,他对李忠说:“不为难你了。你走吧!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答案了!”继而叫肖明去喊毕继业。
毕继业来到堂屋,怯生生的,不敢抬头。一见这样子,毕映昆就肯定是他干的了,于是厉声问道:“你今天下午整哪样?”
“玩躲猫猫。”
“同哪个一起玩?”
“同若菊、若梅。”
“你躲在哪里?”
“亭子旁边的石洞。”
“她们格找到你了?”
“冇①。”
“那么好找的地方都找不到?鬼才相信!怕是记错了。你是躲在其他山洞吧?”
“记错了,是其他山洞。”
“哪个山洞?”
“装酒的那个山洞。”
“这就对了!你在山洞里做了哪样事?”
“就躲在山洞,哪样也冇做。”
“你敢说哪样也冇做?”毕映昆鼓起眼睛瞪着儿子。毕继业浑身打颤,感到那眼光像刀一样刺到骨头里去了,战战兢兢地说:
“我尿急,憋不住就撒在酒坛里了。”
“那么多地方你不撒,为哪样专专要撒在那个酒坛里?”
“……”毕继业无言以对。当时的心理,他咋个说得出口,又咋个说得清楚呢?在溶洞里,又黑、又冷、又怕,他一紧张就觉得尿急。尿一急,他不由得想起那屈辱的一幕:明明是别人设下圈套让自己喝尿,他们还抓住自己羞辱一番,害得挨一顿痛打。他想:我也要报复一下,让别人喝我的尿试试是哪样味道?撒到哪里才能保证让人喝到尿呢?于是他想到那个特别讲究,还用铁链护着的酒坛……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闯下这样的大祸!
毕映昆气得发斗,他想不通:我们毕家两兄弟咋个会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偏偏是个不肖子孙呢?傻些、笨些也便罢了,可他不傻不笨,却是个无法无天,到处惹祸的混世魔王!毕映昆越想越气,拿起顶门杆就朝儿子打去。毕继业见势不妙,大喊“救命”。
毕寇氏刚好在家,听到喊声立即过来解围。她一把夺过小叔手中的顶门杆:“那么粗的木棒,还不把娃娃的骨头打断了?”
毕映昆反问道:“嫂嫂你说,这种不肖子孙该不该管?”
毕寇氏显得十分平静:“如果你能够把他打成器了,那么我绝不拦你,还要给你烧香磕头呢!你打了这么多次,格打成器了?”
毕映昆承认嫂嫂讲得有道理:“这是一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你看要咋个整?”
毕寇氏说:“打断筋,打不动心啊!只有让他明理,才会改好。”
毕映昆问:“给他讲理,格讲得通?”
毕寇氏反问:“你格跟他讲过理?你没有讲过,咋个晓得讲不通呢?”
这一下把毕映昆问住了,他扪心自问,的确没有好好同孩子讲过一次道理。今天就听嫂嫂的,同他好好讲一次。
毕映昆压住满腔的怒火,和颜悦色地对毕继业说:“走,到祖先堂去,叔叔同你讲讲你爹和你老爹的事。”
毕继业不习惯叔叔这样和善的眼神,以为又要把他哄上去打呢!毕寇氏说:“这次叔叔不打你,你上去要好好地听叔叔讲道理。”
毕映把继业带到祖先堂,自己先在祖先牌位前跪下,叫继业跪在自己旁边。他庄重而又和蔼地对孩子说:“今天当着你老爹和你爹的面,我与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你要听好了,要听到心里去。”
毕继业感到意外,这个平时对他不是打就是骂的人,今天居然这样慎重的与他谈话,肯定不一般,因此他听得格外专注。
毕映昆指着父亲的遗像说:“继业啊,你莫看现在我们家有模有样的,你晓得当初你老爹带着你爹和我创业是何等艰难!吃过多少苦才创出毕大蜡烛的三大名牌!为了用昆明最好的玫瑰烤酒,我们到八九十里外的八街去挑玫瑰花。那时你爹才有你这么大,我才10岁啊!不要说挑,你现在格能走这么长的路?”
毕继业不解地问:“咋个不用马车拉?”
毕映昆叹了口气:“泡在蜜糖里长大的娃娃咋个晓得穷日子的艰难啊!我们买高粱、买玫瑰花烤酒的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咋个舍得花钱坐马车?黄精酒‘九蒸九露’得花多少工夫啊!白天晾晒,要守着防麻雀吃;夜里接露水,又要防老鼠。日日夜夜守着不能睡觉,你格受得了?”
毕继业晓得,今天发问叔叔不会生气,又提出一个疑问:“咋个不雇几个伙计来守呢?反正花不了几个钱!”
毕映昆又要叹气了:“我的小祖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花不了几个钱’也是钱啊!烤酒处处得花钱,只有自己的苦力是不花钱的。我告诉你吧,孩子!我们毕裕源做生意的本钱是从哪点来的?就是靠你老爹、你爹和你叔叔榨自己骨髓里的油榨出来的!毕大蜡烛的三大绝技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用我们的血汗交学费才学来的!我们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汗钱打了水漂,又去苦血汗钱交学费。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整成了别人没有的三大绝技。你老爹、你爹没了,只有靠我把绝技传给你。如果绝技在你手上失传了,你格对得起祖宗?连我也无颜去见我的老父亲,见我的兄长啊!”
说到动情处,毕映昆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这是真情的眼泪,是毕映昆憋了多年的眼泪,是他对先人庄重的承诺,是他压在心中的沉甸甸的责任,也是他对唯一传承人的期望和失望的眼泪。毕继业第一次看到亲生父亲流眼泪,他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伸出小手替父亲抹去脸上的泪水。
亲生父子紧紧地抱在一起,毕继业能够强烈地感觉到父亲心脏的跳动。他第一次感受到父爱的温暖,暗自下决心要做一个不让亲生父亲失望的孩子。
①冇:读mǎo,昆明方言,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