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毕裕源号的酒卤仓库。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木桌,这是勾兑酒的地方。四周摆满大大小小的瓮、坛、罐、瓶,木门外又加了一道铁门,就连小小的窗户也钉上铁条。这是烤酒作坊最机密的地方,平时只有毕映昆一个人可以进来。毕映昆把继业带到这里,向他系统传授烤酒、制烛技艺,其中有一部分是“只传男不传女”的毕氏绝技。为了让继业潜心学艺,毕映昆还特意在仓库里铺了一张烟床,摆上一套烟具。
毕映昆穿着一件白色对襟衣,系着一块围腰,卷着袖子,一副干活的样子。他格外兴奋,因为毕家的薪火从今天开始传递了,他对父兄的在天之灵总算有个交代了!
毕映昆庄重地对继业说:“孩子,全城的人都夸我家的酒烤得好,其实烤酒先得考人呢!”
“考人?”毕继业不解,烤酒就烤酒,与考人有哪样关系呢?
“是哩!就像你们考试一样,要先考一下你是不是诚心的烤酒,耐心的烤酒。”毕映昆从来没有像这样认真地同儿子讲过为人为技之道,今天可得正儿八经讲一讲,“烤酒的人,心一定要诚,不能骗人,泡、煮、晾、焐、发酵、蒸、藏,一个环节都不能少,也不能撒马虎。用酒卤勾兑酒的时候,一定要按比例,多一两也不行。多兑酒可以多赚钱,但是味却淡了。那是昧心钱,一个铜板都不能赚!至于兑水卖假酒,更是缺德之人干的缺德事!我毕家的后代绝不能干这种辱没祖宗名声的事!”
毕继业睁大眼睛听着,他从长眼眨毛都没有想过,原来烤酒与做人还有关系呢!毕映昆见儿子对烤酒产生了兴趣,讲得更起劲了:“烤酒一定要有耐心,急不得,快不得。发酵要28天,就耐耐心心等28天。黄精酒要‘九蒸九露’,就老老实实蒸一次,露一夜,晒一天,再蒸、再露……一共九次才行,少一次都不可以。”
毕映昆所讲的这些问题,给徒弟也讲过多次,但是今天讲起来特别兴奋,甚至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心头,他多么想把一辈子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你晓得,烤酒还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呢!”
听到这里,毕继业又是一惊:烤酒与做人有关也就罢了,咋个与四书五经也扯到一起了?
毕映昆看到儿子惊讶的表情,笑了笑,心想:娃娃,你莫以为烤酒那么简单,学问深着呢!他要逐一分析,让儿子知道烤酒的奥妙:“烤酒一定要看天时,烤玫瑰酒只能在夏天,用鲜玫瑰花烤出来的酒才香。如果过了开花的季节,用干玫瑰花烤出来的酒就没有那股香味了!还有黄精酒‘九蒸九露’,一定要在白露、秋分、寒露这三个节气的45天之内,才能接到最好的露水。只有吸收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我毕家的黄精酒才能具有滋阴补阳之功效。”
毕继业不解:“露水一年四季都有,何必限定在这段时间呢?一年只生产45天太少了嘛!”
毕映昆寸步不让,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天道难违!只能这三个节气!处暑太热,蒸过的药材容易馊;霜降开始就有霜,会把药材冻坏的!”
毕继业难以理解,为哪样要规定得那么死板呢?下面的话更让他愕然:“地利也很重要,烤玫瑰老卤酒的玫瑰花一定要八街的。”
毕映昆说得很绝对,继业忍无可忍了:“为哪样只有八街的玫瑰花才行,难道其他地方的玫瑰花不香?”
毕映昆解释道:“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花也是有生命的,水土不同,栽出来的花也不一样。经过我们多年的比较,八街玫瑰烤出来的酒与其他地方的玫瑰烤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然后又喋喋不休地列举黄精酒的哪种原料哪里出产的好,都是一连串药名和地名,毕继业根本听不懂,烦死了!
毕继业懵懵懂懂地听着,毕映昆也不管他懂不懂,只顾讲自己的:“烤酒要靠人来烤,人和必不可少。买、烤、卖要衔接得起来,各人管一段,不能扯皮。只要哪个环节偷工减料,都烤不出好酒来。”
毕映昆看到继业心不在焉,开始打呵欠了,就叫他去烟床上抽几口,自己到作坊去瞧瞧生产情况。
毕映昆一走,继业一头就滚到烟床上,抱着烟枪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
毕映昆巡视回来,继业也过足了烟瘾。毕映昆叫继业从左、右两边的墙脚各搬来一个酒坛。郑重地对继业说:“墙脚两边放着的是酒卤,这可是我家安身立命之本,你可要守好!”
毕映昆打开其中的一坛,顿时满屋飘满了玫瑰的芳香。舀起一勺,似水晶一般透明。用手指一蘸,浓稠的酒卤立即拉成了丝:“你尝尝,哪样味?”
毕继业用舌尖舔了一下,感到一股浓香随着醉人的酒精刹那间浸透了舌头,继而香味扩散到整个口腔,接着似电流一般流向全身,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玫瑰超凡脱俗的香味。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瞬间即由嗅觉、味觉弥漫到全身的飘飘然的享受,非亲历者不能感受到其中的妙处,即便亲历者也难以言表由此带来的快感。此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涌上心头。毕继业为能生在这样一个创造如此美酒的家庭自豪,为自己能继承这样的绝技感到庆幸。
毕映昆看到继业咂嘴点头,心里扎实高兴,不无得意地说:“市酒加入玫瑰花烤,烤成玫瑰升酒;玫瑰升酒再加入玫瑰花烤,烤成玫瑰重升酒;玫瑰重升酒又一次加入玫瑰花烤,才烤成玫瑰老卤。一大锅才烤出这一小坛酒卤呢!精华中的精华啊!”
毕映昆又打开另一坛,从里面舀起一勺,那颜色似琥珀一般透明,蘸一下即刻拉成一条长长的丝。继业尝了一口,感到有一股奇香,而且与玫瑰老卤的香味又不一样。玫瑰老卤香得让人销魂,这酒咽下去还满口盈香,砸砸嘴又感到有挥之不去的回甜留在舌尖。那甜不是冰糖的甜,也不是蜂蜜的甜,而是一种渗透到心窝里的淡淡的甜,回味无穷的甜。喝了许久,甜味还萦绕在心窝。
毕映昆拍拍酒坛说:“这里装的就是经过‘九蒸九露’,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的黄精酒卤,是我毕家研究多年制成的滋补绝品。夏秋两季是我们的大忙季节,要抓紧玫瑰盛开和白露至寒露这三个节气烤酒。其他月份的主要活计,是将烤出的酒卤勾兑成玫瑰老卤酒和黄精酒,然后洞藏三年以上才能销售。这当中还有不少学问呢!就拿勾兑来说,不是在酒卤里倒进升酒那么简单。咋个搅酒卤?搅到什么程度再加升酒?咋个加?加多少?都有很多铆窍,容我慢慢教给你。记住,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不能外传!另外,黄精酒的配方也要保密,只能记在心里,不能写下来。还有我们家的蜡烛为哪样能够‘临风不灭,一燃到底不流蜡’?也是有铆窍的。这些都是我们父子三人整了几十年才整出来的。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晓得,我也不想带到棺材里去。从今以后,我会一样一样地教给你,手把手地教给你,直到你掌握为止。你可得用心学啊!”说着说着,毕映昆的眼圈红了起来。
在毕继业心目中,面前的这位伟岸男子就是自己的父亲,既是自己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的化身,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尽管他平常对自己过于严厉,甚至痛打过自己,但是继业并不恨他。特别通过今天的启蒙,一下子缩短了他们父子之间的距离。他开始理解父亲为哪样这么凶恨地对待自己,而且父亲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变得高大了。他是那么能干,而且在凶狠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慈爱的心。
毕继业开始感觉到自己身上所承担的责任了。他望着父亲充满期待的眼神,使劲地点点头。不是敷衍,而是庄重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