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两年的镇委书记,我竟然不知道镇里眼皮底下还有一个叫王军的孤儿。
那天是腊月二十九,凑凑合合的把年前这个月的工资发给大家之后,我收拾起自己的换洗衣服,匆忙的做着回家过年的准备。刚刚关上寝室的大门,一位干部给我送来了两只猪蹄、一只羊胯和十斤芝麻油。在这个高山之上工作和生存的人没有一个不造业的,别看他们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职工和教师员工,没有脸朝黄土背朝天,但是,经济发展不好,工资拿不到手,无论在哪里都无法直起自己的腰杆。前些年,镇里想了很多办法,烟叶、香椿、茶叶、桑蚕、葵花籽、人工菌耳一齐上,在理想状态下培植了一个又一个的“支柱产业”。当初动员的时候,让各家各户先垫付资金,等到上面的扶持资金到位了,再一分不少的还给大家。为了稳妥起见,让老百姓打消顾虑放心大胆的干,镇里专门出据了可以抵交下年税费的条子,结果该上去的没上去,不该失败的全败下阵来,年复一年,欠了老百姓一大屁股账。现在收起来的农业税、特产税、屠宰税和政府统筹款几乎全是政府打出去的白条,每个月不能按时发放的工资还只是老体制下的四项基本工资之和的60% 。我不忍心收下他的好心好意,推来推去,他都不肯带走。他说如果我不收下,比打他的脸还要狠。于是,他有些生气的把东西扔在门口,丢下一句“你不识人间烟火”的狠话离我而去。
我不接受这位干部的礼物,倒不是我明哲保身,或是对他的戒备与防范,只是觉得人都是平等的,无论人在什么位置上,其实都在养家糊口。现实生活中,谁也不欠谁的,谁也不该伺候谁;更觉得在高寒贫困山区生活的人实在是很不客易,如果因为我居高临下而收受人家的东西,在良心上怎么也说不过去。
这毕竟不是人家考虑的事情,因为他根本不需要顾及这些,望着他一去不回头的背影,我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幂幂思考之中,我让通讯员叫来了分管民政工作的副镇长,要他在心里搂一下,看镇里周围附近,有没有生活仍然困难的孤寡老人或者是单亲家庭。副镇长是一本“活档案”,张口就说镇里下坡处的不到200米的街口子后面有一个叫王军的1的孤儿。我问这个
孤儿怎么成为孤儿的,穷到了什么程度。副镇长说,前些年他的父亲走了,过了两年,他的母亲又只身嫁到了外地,当时把他留给了他的80多岁的爷爷奶奶,想不到这个孩子一苦接一苦,一年内两位老人先后去世,就这样,王军一个人住在他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里,一间屋的屋面已经塌了下来。王军人才11岁,小不会做饭,天天等着别人家里过红白喜事,然后去端茶滴水洗盘子,混上几顿饭吃。
副镇长说完,我简直坐不住了,随手拎起那些东西,在他的引导下,急不可待的往王军家里走去。
就在这数得清的几步路上,我无言以对和无心回答副镇长仍在补充介绍的一些情况,只想尽快的见到王军,把那位干部对我的深情厚谊化为王军的生存和续命之需。
仅仅两三分钟的时间,我就来到了王军的门前。我的双腿格外沉重,我没有勇气和力量把两只脚挪过那个贫困潦倒的门槛。
王军听见声音,蓬头垢面的从里屋走了出来,身上的衣服破烂的完全不是个样子。
我一见就断定是他,赶紧走上前去:
“娃子,你中午吃饭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没有粮食了?”
“早就没有了,我天天吃的是梗个个洋芋。”
“梗个个洋芋怎么吃?是用油盐煮着吃吗?”
“不是的,是用水煮熟了吃的。”
“你过年怎么办?民政上给你送了什么吗?”
王军愣了一下,定神看了我们几个人一眼,指着我身边的副镇长说:
“他前天给我送来了一袋子苍谷和10斤大米。”接着指着隔壁的那户人家,“他们昨天给我送来了一块猪油,加一只老公鸡。”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感激的泪水流了下来。
情到此时,我不得不走近这片属于王军的寄生空间,满屋的蜘蛛网和一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破旧被套装在我的眼里还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
“娃子呀,我姓张,我是这里的镇委书记,我不称职,我对不起你,直到今天中午才知道住在这里的你这个孤儿。”
王军接过我的话头,望着副镇长问:“镇里书记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官吗?”
“是的是的。你这个小娃子不懂事,不要乱说话,张书记给你送来了猪蹄子、羊胯子和炒菜的香油来了,还不快点谢谢张书记?!”
王军一听副镇长的话,生怕挨大人的吵,惶恐不安的连谢直谢。
“娃子,不谢了不谢了,从今天下午起,你就住到镇里福利院去,那里有房有床有被子,在那里吃饭,在那里过年。还有,今天镇里发了我一个月的350块钱工资,我现在给你100块钱”。稍后,扭头对着身边的让副镇长,“下午就让这位叔叔带你去买几件过年的衣服”。说到这里,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忍不住心酸怜悯的眼泪。副镇长见状,显得尴尬和自责,情真意切的说:“张书记,你回家去吧,现在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还有70多公里的路要走,你是一镇之主,也是一家之主,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嫂子和孩子肯定在眼巴巴的等着你回去。”
副镇长这么一说,我心里更加难受了起来,于是埋怨道:“兄弟呀,往后的工作再也不能这样粗细不分了。我们大家过细看看和想想,堂堂的‘皇城脚下’竟然还有如此快要饿死了的可怜之人,而且之前我一点点也不知道,这叫什么话呀,简直就是萝卜头式的官僚主义!”
“是我的不对,是我的不对,以后一定改正,以后一定改正!”
“不是以后,而是现在!”我的声音很大。“王军到福利院一事今天下午天黑之前务必落实到位,晚上给我一个电话,让王军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到福利院的情况。”
丢下这句话,我没有和一起来的同志握手告辞,更没有向一年365天跟着我顶风冒雨受苦受累的同志道一声自己的谢谢和新年的祝福。扬长而去的样子,好像都是别人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