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十字街头,中间围成一个圆圈,挡着警戒线,上空悬吊着一盏镂空六个20*20厘米正方形小门的八角灯笼。里面挂着一串脱了外壳的鞭炮。乡亲们把灯笼围得水泄不通,纷纷点着手里的鞭炮往灯笼里投掷。云平领着芳儿和牛儿及小豆在人群外垫着脚,伸长脖子挤着头看。
芳儿喊道:“云平哥,我看不清楚。”
“不着急。”
云平对牛儿说道:“我们做个手凳子,让芳儿坐上去看。”
“好嘞。”
牛儿伸出手,左手扣云平的右手,同时右手扣住云平的左手。两人半蹲着,云平喊道:“芳儿,坐上来。”
芳儿伸脚坐了上去,一手抱着云平的脖子,一手扶住牛儿的头。
云平让小豆背后把持,注意安全,遂缓缓地和牛儿站直腰板。
芳儿兴奋道:“云平哥,我看到了,看到了。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往灯笼里投鞭炮。有的投偏了,有的力度不够,也有的撞在灯笼的外骨架上,就是没有人投中灯笼内。”
牛儿笑道:“这样才有趣。”
云平接声道:“是呀。随随便便就得手,那不叫人生。”
小豆道:“云平哥,我口袋里有一挂鞭炮,就让芳儿去投投看。”
云平觉得有道理,这个游戏公家没有规定只允许大人们玩。既然是大家都可参与的活动,何不趁这个机会,试一试呢?
于是说道:“好,小豆就按你说的。我和牛儿架着芳儿挤进去,挨到灯笼下,你点燃鞭炮即刻给芳儿。”
“嗯,知道了。”
云平和牛儿抬着芳儿压着人群,往灯笼下挤去。
云平见差不多了,喊道:“快,小豆。”
哧的一声,小豆点燃鞭炮,芳儿快速接过,一撂。正好从正方形小门里投入灯笼同时把灯笼里的鞭炮引燃齐鸣。
云平大喊一声:“成功了!”随后和牛儿用力把芳儿高高举起。
镇里公家规定,游戏的奖品是一袋米和一斤猪肉。这个奖品对茶镇人来说是相当丰厚的。
三月茶镇的清晨大雾满天,路上但闻语响,不见人影。
“卖豆腐,卖豆腐……”,浓雾里传出一阵阵浑厚低沉的男子叫卖声。
街坊邻居正在烧早饭的人家,有的就等老牛每日清晨叫豆腐来下菜。
一位名叫马舒的大婶端出碗盘喊住老牛,道:“牛大哥,给我二毛钱的豆腐。”
“好嘞。”老牛笑嘻嘻地先接住马大婶递来的钱放入肚前的衣兜里,再用铁饼在一板长宽均半米的正方形豆腐上用一块长五十厘米,宽十厘米的直板压住,横划五下,竖划五下。然后,再用铁饼铲了两块小四方形的豆腐盛在马大婶的碗里。
无论春夏秋冬,酷暑严寒,老牛每天都挑着一担豆腐绕着茶镇卖转一圈。
在茶镇和老牛一样早的还有三三两两背着竹篓上山采茶的人们。
马大婶的丈夫杨普叫大儿子杨云东快点起床上山采茶。
起床后,杨云东发现妹妹云香,弟弟云平还在呼噜噜地睡觉,就嚷道:“云香,云平你们快起来干活了。”
母亲马舒阻止道:“东儿,弟弟妹妹还小,就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妈,不是我在计较,你不能老这样惯着他们。将来好吃懒做会害他们的。”
“东儿,你是大哥就多做点,弟弟妹妹会记住你的情义的。”
两人的讨论声吵醒了云香和云平。
“妈,我们起来了。”
“噢,快来吃饭。你大哥正催你们赶紧起床上山采茶去哩!”
云平道:“妈,这头春茶最能卖好价钱,不用大哥催,我们也要早起上山采茶。妈,怎么又是豆腐拌酱油沽早饭呀?”
“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地?”云东一边嚼饭,一边斜着头嚷道。
云平努嘴道:“大哥,反正等下我上山采茶就会赚到钱。我要吃油条沽饭。”
“弟弟,你要吃就自己去买,我口袋里有一毛钱。是昨天捡破烂卖得的。你拿去吧。”
“嗯。姐,我先拿去买油条,等下采茶卖了钱再还给你。”
“少啰嗦,快去买,不要浪费时间了。”
话音未落,云平早就拿着云香给的一毛钱跑得无影无踪了。
远远就闻得街头巷尾飘着令人垂涎三尺的浓郁油条香味。
“石头,给我两根油条。”
“好嘞。”
“给你钱。”
石头爸笑道:“石头,拿三根油条给云平。你们朋友间比别人便宜点是应该的。”
“嗯,好的。平儿,给你油条。”
“谢谢了。”
平儿一毛钱买回三根大油条,马大婶笑眯眯地把油条放在菜垫板上斩成一小段一小段跟空心茄子似的,盛在大碗里给大家一起沽早饭。
本来,云东已经吃饱了。看见香喷喷的油条,又装了一碗饭吃了起来。
饱了。云平穿上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这是过年时,母亲马舒买的新年礼物。
有解放鞋穿在脚上,云平背起竹篓身轻如燕地兴高采烈跟在哥哥姐姐的身后直奔老军山。
听大人们说,过去有红军来过,为了纪念红军帮助茶镇乡亲父老的大恩大德,就把这座盛产茶叶的山岭叫老军山。在大雾笼罩下,山林里的茶树湿漉漉地。云平学着云香用塑料膜把身子裹上挡露水。太阳像喝醉似的懒汉,慢慢悠悠地爬起,伸了伸腰,吹了一口气,驱散了云雾,露水慢慢退去。
明媚的阳光如黄金雨一般泻下,亮晶晶地照耀着茶镇。站在老军山上,鸟瞰茶镇,豁然开朗,心旷神怡,茶镇全景悉入眼帘。一片碧绿色,清新空气,鸟语花香似仙如幻,美妙绝伦。
茶镇的住户都聚集在盆地突起宛如龟背的中央地带,从山上向下眺望去就像一只驮物的神龟载着古朴厚重的千年小镇。镇中间有纵横交错的两条甬路大道,把全镇分为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全镇大约3000户人家,每家院房都是低矮的黄土砖瓦房,最高两层,院落很大,院内都有养猪养鸡养鸭的围栅,院前院后都是植树种花,有杏树、桃树、桔树等,一层不染,天然成趣。整个茶镇如隐藏在花林之中,每当早晚云雾升腾,就像仙境一般,更像童话世界。镇的四周是绿油油的田野,水田四面由矮小的山丘包围着,镇上人们的茶园就开垦在山丘之中。山丘之外是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环绕着,天然地把茶镇与外面世界隔离开。
快中午了。哥姐弟背起竹篓赶到茶厂去卖。因为阳光照耀着,竹篓里覆盖着层层叠叠厚厚的茶叶温度很高,如果不快点下山卖了,茶叶就会因为温度过高捂红而分文不值。
云香夸道:“平儿,今天还不错。你的手脚挺快的。估计你的竹篓里茶叶能卖五毛钱。”
“姐,要是能卖五毛钱。我先还你一毛钱,然后用两毛钱买笔盒。再拿两毛钱买几块豆腐让妈红烧豆腐拌小葱吃。”
“你说的。不能还悔。”
“那当然。妈常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茶厂的大门前散乱着石子路,茶镇的人们走惯了。到了茶厂,过上秤,芳儿的姐姐红儿说道:“云平还不错呀。嗯,七毛钱。”
“随后,芳儿从钱袋里数了七毛钱给云平。”
拿到钱后,云平先把一毛钱还给姐姐云香。
云香笑道:“看来,你还比较守信用的。”
“那当然啦。妈妈不是常说,做人要诚实守信才能立身嘛。”
“早上我只是跟你开玩笑的,你买的油条也是大家一起吃的。那一毛钱就算是辛苦费,给你了。”
“不行。姐,你要是这样,那我就是言而无信之人了,将来我怎么能立身呢?”
“我们是姐弟一家人。不要太见外了。”
“不可以。亲兄弟明算账,你拿去,以后我要用钱了再向你借。”
“有借有还,算你是君子。”
因为这是春茶,比较好卖钱。云平常常趁着星期六星期天的时间和哥姐上山采茶,准备赚下钱为下个学期读书时报名用。
一来,云香不爱读书。二来,家里经济拮据。云香早早就挫学在家干活赚钱。
云东已经二十岁了。在茶镇,二十岁的男子就应该成家独立生活了。云东见自己儿时伙伴一个个都娶媳妇成家甚至有的已经有孩子了,心里急得如翻滚的浪涛,就催着母亲马舒给他讨老婆。
“东儿,再等两年吧。你弟弟妹妹还小,在家干不了重活。再说,我们家还没有那么多钱给你娶媳妇。”
“妈,又不是每个女儿家嫁人都那么讲究彩礼钱。你看,我一起玩的阿鑫他刚刚结婚,娶的媳妇就不花一分钱的。”
“唷,那是个别的,不能这样比较。人家养女儿也不容易,哪里都不要钱就送人的?”
“要钱也好,不要钱也罢。我不管那么多,你不给我讨老婆,我就不干活了。”
牢骚归牢骚。天一亮,云东还是跟父亲一起上山下田干活去。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干活哪里来吃的?只是到了晚上又跟母亲讨要媳妇。
四十多岁的杨普和马舒,夜里也总讨论着给大儿子娶亲的事。
杨普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就给东儿去说个媳妇吧。”
“儿子大了,娶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反对。但我们拿什么钱去要人家的女儿呢?再说,娶回来了,现在这个家又怎么能住下呀!”
“镇里土地所最近有批住宅地基的通告,要么我们先去批一块来。盖好房子再让东儿讨老婆。”
“我也是有这打算。可现在东儿看他的朋友哥一个个都讨老婆结婚了。他急得天天跟我要媳妇,能等吗?”
“我们都尽力了。这有什么不能等的?我去和他说说。”
“算了,现在这么晚了。明天下田时,你找个机会跟他商量一下吧。”
“嗯。”
次日,云平吃了饭和芳儿一起上学去了。云香背着竹篓和同伴雪花、晓枝一起上山采茶去。云东扛着锄头跟父亲下田种茉莉花去。
见云东闷闷不乐地低头锄地,杨普放下锄头,坐在田埂上,说道:“东儿,你是我们杨家的长子。现在我们一家人干活赚钱都是想快点盖一座新房给你讨老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昨天和你妈商量好的。等一下,吃了午饭,我和你一起去土地所批个地基。然后,趁空时上山伐木准备做房梁和墙面用。再分批次到砖瓦厂定货。我们穷人家,只能按自己的能力来办事。不像芳儿爸有生意头脑,办茶厂有钱,他们家一口气就把一座大房子造好了。”
云东明白了父亲的意思。难为情地说道:“爸,我本身没有急着就要娶媳妇,就想让妈给我先说好一个,定了下来。我也可以安心干活。可妈总是不答应,不是找这个借口,就是找那个借口推脱。”
“你母亲,那不是推脱。她怕答应了你,万一你立马要媳妇。那一下去哪里变呢?我们农家人娶媳妇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个盘算才行呀。”
“嗯,这个我知道的。”
午饭后,马舒把家里的储蓄罐底朝天地倒出,一块钱一块钱地数,正好一千块。父子俩来到土地所,交了一千元钱,批了一块180平方米的宅基地。
批好了地基,云东心里头特别地高兴。每天起早贪黑地跟父亲上山下地,伐木备石。
云平在星期六星期天总帮着大哥从鲨排河里掏沙挑石。黄灿灿的沙子和玲珑可爱的鹅卵石是上等的建筑材料,豆子的父母亲就专门在鲨排河里掏沙挖石卖钱养家糊口。鲨排河是茶镇最大的一条河流,也是茶镇人的母亲河,不管是水田灌溉还是人们的日常饮用水都来自鲨排河。它养育着茶镇人们的世世代代。鲨排河的水源来自老军山顶的一口山泉水。无论春夏秋冬,这口山泉水都不曾干枯。
云东用锄子把黄沙往簸箕里掏,然而再从河岸挑到马路边的手板车上。云平在河岸不停地把河里的沙用锄耙收拢。
忽然,沙堆里有动静。云平用锄头刮了几下。
“咦,哥,这是一只野生鳖。”
云东赶紧用簸箕把鳖鱼撩住。
“哥,这野生鳖鱼好大,我是第一次看到。这鳖肉好不好吃?”
“我也没吃过。听长辈们说,野生鳖很补身。能在街市上卖得好价钱。不出意料,这只鳖卖的钱比我们兄弟俩这一天做的工钱还高。你到板车边去把这鳖鱼看住,我挑满沙子就拉车回家。”
除了挑沙,还要挑石子。这是造房子的必备材料。杨家人没有多少钱,不能凡事都拿钱去买。只能靠一家人的勤奋双手和坚强的肩膀,慢慢地准备。
果然,不出意料。野生鳖被芳儿的父亲用39块高价买走。一车沙也只要5块钱。看来兄弟俩今天的运气真不错。
一下子赚了这么多钱,云平激动地说道:“哥,我看我也不读书了,趁早赚钱。”
“不要说傻话。我是想读书却没得读,我们家没钱,爸妈太苦了,供不起我读书,所以把云北和云佳送人了。我得趁早帮爸妈干活养家活口。云香是自己读不进书,没话说。一家人就你一个人读书而且每年学费都是你自己在寒暑假采茶捡破烂攒的。由我和香儿在,家里现在不需要你做什么活,你只管专心读书。在我们茶镇这穷山区里,读书是最好出人头地的路子。等你考上大学到大城市去了,不仅你能成为大城市人而且我们家人都能沾光。”
“哥,为什么一定要去大城市呢?”
“你还小,很多东西不懂。我们茶镇只有巴掌大。物质匮乏,不说我们没有钱,就是像芳儿爸妈那样有钱也没什么东西可买。现在改革开放了,人家大城市不仅有高楼大厦,而且超市里面要什么有什么。”
“哥,城市那么好,那你也可以去大城市发展呀。”
“大城市哪有那么容易去的。人生地不熟,又没钱,不饿死才怪。不过,大城市非常欢迎读书人。所以,你要好好读书考大学去。”
“嗯。”
这边父子兄弟在日夜不停地备沙石造房用材,那边马大婶也让媒婆帮忙寻合适的姑娘。
因为,家里实在穷,镇上的人家没有谁愿意把宝贝的女儿嫁到穷得叮当响的杨普家。不过,云东和云平都长得很俊秀。有钱人家愿意让云东入赘,如芳儿的姐姐红儿跟云东是同龄的,待字闺中,她们的父亲就很乐意让云东上门当女婿。
当然,马大婶可舍不得长子云东当人家的上门女婿。马大婶始终相信通过一家人的勤劳双手能让家里宽裕起来。
后来,媒婆到乡下范屯村找了范家一个闺女兰儿给马婶说:“这个范家儿子多,就一个最小的是女儿,恰好同云东一样年纪。范太太也没什么要求,能把女儿嫁到镇上人家脱离乡下就可以了。”
马大婶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了解过了。这范家人在范屯村是比较暴躁的。动不动就跟村里人动手。听说,兰儿的脾气也很大。”
“马大婶,不是我说的。咱们穷人家本身就没有什么资格去挑人家女儿。能娶到媳妇就已经是祖上积德。再说,乡下人家都没有几个文化的,太老实了总要吃亏的。”
杨普连忙笑道:“那是,那是。”
媒婆晃了晃手,说道:“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了。要是满意就这两天给我个信儿,不满意就算了。这年头赚个说媒钱也不容易。”
夜里,杨普跟马舒说道:“媒婆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看,就把兰儿娶进门吧。”
“你知道个什么呀!娶媳妇是大事,那是一辈子就要跟我们家一起过的。万一脾气不好,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人家还没有娶进门,你怎么就知道脾气不好的?”
“这叫未雨绸缪。说你脑子呆还真没错,等娶进门知道就迟了。俗话说得好,有什么样的爹娘就有什么样的孩子。虽然,我们还没有跟范家相处过日子,但通过范屯村里人的了解还是很容易知道范家人的脾气。”
见马大婶这么一说,杨普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把这事丢了一边,赶紧干活去。
又过几天,媒婆又找上门来,说道:“马大婶,耳闻不如一见。我把兰儿带来你们看看,中意就成,不中意就算了。”
不一会儿。远处走来了一位穿着的确良印有兰花衬衫的姑娘。
媒婆招手,笑道:“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就是兰儿姑娘。”
都说十八岁的姑娘无丑女。正要出门干活的杨家父子俩见了兰儿,眼睛一亮。
云东愣了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杨普道:“东儿你愣着干什么呢?兰儿早回家去了。今天家里柴火快没了,我们先去山上砍一担柴回来吧。”
“我不去,我要跟兰儿结婚。”
说完扔下家私就躲到房里的床上去了。
马大婶急得赶紧敲门叫云东干活去。
只听见门里,云东两脚蹬得床板“嘭嘭嘭”地响。
这下真把门外的马大婶急得不知所措。气得把媒婆先骂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