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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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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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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连载

一、雅城

夜雨淅沥,将雅城清早的山谷和天空渲染成青灰二色。

窗外仍是烟濛雨罩,远处的山岗在一层层轻烟的掩映下时隐时现,看上去就像大山拖着雄浑的身躯在缓步前行,山尖的苍松翠柏包藏不住志得意满的笑容。

吃过早饭,青松径自回到六楼的宿舍。他不打算和室友们一道去农大运动场参加新生军训了。

他倚在阳台上,凭栏远望穿城而过的羌江,脑海里想望着的,却是蜿蜒在群山与乡野间的另一条细流——小潼河。在他心里,潼河无疑是千里之外的家乡的缩影,存储着他和父母在河岸边山坡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点点记忆。

对于这个考上大学才初次走出大山的孩子来说,离家的短暂时光竟像是阔别经年一样,显得过于漫长。

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打断了他想家的惆怅。

正在搞军训的运动场离宿舍不远,但中间隔着一个长满参天老树的山丘,使得教官们掷地铿锵的口哨声,和新生们齐整稚嫩的呐喊声,听起来如同虚无缥缈的天外来音。

教官们的年纪大多与新生相差无几,当他们突然吊着嗓子喊起一连串复杂的动作指令时,夹杂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千姿百态的口音,让骄阳下死气沉沉的训练场顿时好像若干个交响乐团,同时上演着各自的独门绝技。年纪轻轻的指挥家们,在晴天大幕下调动着象牙塔里的千军万马。

可是,青松不想再回到军训队伍中去。他打算认真琢磨一件关乎自己未来的大事。

他没有和辅导员请假,只让同学给教官带去一张信笔涂鸦的假条。当室友们都去训练场以后,他坐在宿舍书桌前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逃兵,倒不是因为害怕训练的苦累艰辛,而是在心底紧锣密鼓地预谋“逃离”这所大学的各种情形。

雅城的雨说来就来,却少有瓢泼倾泻的阵势。

蒙蒙的细雨,完全没有浓云密布的前奏,似乎仅仅是从山的另一边漫不经心地随风而至,又毫无征兆地倏忽而去。

夏末秋初,有“雨都”之称的雅城就这样小雨盈天,丝丝落下,不绝如缕。青松已在宿舍坐一阵,立一阵,仍未思谋清楚怎样着手,做这件想得八九不离十的事情。

此刻,他见外面下起雨来,雨势虽小,但军训可能会顺理成章地中止。室友们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他便匆忙装好挎包,拿上雨伞甩门而去。

学校的西区是办公与教学区,东区是学生宿舍和生活区。平常,从东区到西区要经过一段马路,和一座始建于明代的双拱石桥。

青松似乎总能对老旧事物充满好感。后来,雅城和农大留给他的印象,远不及脚下踏过的这座古桥来得更为深刻而强烈。

也许,人世间总会有长情之人,不那么贪恋光怪陆离的新奇世界,也总会有古色古香和古韵古风,在守候着似曾相似的旧交故友。多年以后,青松明白自己最后一次跨过这座令其一见钟情的古桥时,一座朝向未卜前路的新桥便赫然横亘在他的人生路上。

学生处占据着办公楼的一整层。军训期间,这里简直门可罗雀,寂然希声。青松敲了学生管理科的门,唤他请进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老师。侧脸见是一名学生,老师熟练地惜字如金起来,一边问有什么事,一边重新低头写起了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材料,偶尔抬头,看看电脑屏幕,划拉几下鼠标,又埋头记录着什么重要的文字灵感。

“老师,您好,打扰了。我是经济学院的学生,我想退学。请问,我需要怎样申请,还需要办理哪些手续?”这几句话,青松早已在来之前默念无数遍,此时恭恭敬敬地向这位态度冷淡的老师和盘呈上。

“什么?又要退学?”听到退学二字,老师猛地抬起头来。那目光,显然比刚才多了几分关注,却仍旧斜视着他,抛出颇显天高云淡的搪塞套路:“同学,大学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要是所有学生都来退学,那还不全乱套了么!”

“我不想在农大读现在的专业,我想退学回去复读再考。”显然,青松没有老师那种“高瞻远瞩”的格局,也不关心学校的宏图大计,他只在意自己眼前的愿望能不能早早得偿。

“我这里,不管你这件事,退学得经过我们处长和校领导批准。”老师漠然地说。

退学一事,青松已苦思多日,却这般被人以极为简练的“太极组合拳”推挡了回来,一番再明了不过的问询只好戛然作罢。

出了办公楼,细雨就像被风吹起的尘埃,还在有气无力地四散飘零。

青松沉浸在迷茫而惊惶的纠结中难以自持,一时便不知所往。

的确,这是他第一次上大学,也是第一次来到城市。而这一天,更是他第一次领教到那种格局“开阔”的官样话语。尽管后来每次想起此刻的经历,便觉得当时的自己曾是个何等见少识寡的毛头小子,但身在其中时,他也来不及慢慢寻思。一心想尽快从学校脱身,才是他那时候最不可撼动的念头。

漫无目的地走在图书馆前的绿荫下,青松细细回想着那位老师在“百忙”之中吐露的废话,字数寥寥且营养不良,青松却想从中找到些许解题的办法。

一通字斟句酌的思量,让他在一片语言的废墟上发现了弥足宝贵的命运玄机。

他想:科长和处长说了未必算数,那就找校长说道去,学校不就是校长说了算么!没错,找校长!

激动过后,他心里又没谱了。他转念想:校长日理万机,未必会接待一个普通学生,何况还是一个想要退学的“问题”学生。

来不及多想,凭着一股初生牛犊的猛劲儿,他决定无论如何得抓住这根最后的稻草,试过拼过才不会留下永久的遗憾嘛。

命运总会安排人们在正确的时间遇上正确的人。对于正急切盼望成功退学的青松来说,这句话再恰当不过了。

原来,在退学的穷途上,志同道合者大有人在,绝非只他一人对高考失利心有不甘。

校长办公室不在综合办公楼上,而在西区的一座民国建筑里。那是一幢两层的砖木小楼,据说当初乃是某军阀的府邸。

说来有趣,在人的意识深处,历史往往是建筑物的调色板,总在有意无意间为后者挥毫泼墨,最终把世界各地的古老建筑渲染得色彩斑斓,以至于言必称其灵逸或传奇。

踩着木制楼板拾级而上,青松的胸口不觉砰砰然。走到位于二楼走廊中段的校长办公室门口时,他已有些手心冒汗。

门没有关,一位目善眉慈的长者危坐桌前,一个穿着军训服的女生坐在对面的接待椅上。青松彬彬有礼地立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校长和女生一齐投来询问的目光。

青松原本就缺少人前出众的经历,面对眼前两个陌生人的注目礼,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摸脑袋还是屁股了。

他缩着脖子,红着脸,说:“田校长,您好!我是……国际贸易专业的新生。”

校长微微一笑,说:“你好啊?”

青松走进房间,站在办公桌旁,紧张得近乎结巴,磕磕绊绊地将半小时前在学生处说过的话复述给眼前这位颇有风度的老者。只是这次说出的意思凌乱得如流云飞渡,讲了半天仍是云遮雾绕。不过,好在校长听明白了,原来他也是来退学的,总算揪出了他想表达的核心要旨,屋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两位同学,你们都是新生,还不了解我们学校和所读的专业,是不是可以慎重考虑后再作决定?毕竟,读大学是影响一辈子的人生大事啊!”校长神情略显凝重,话里带着征求意见的语气。

青松正在心里为刚才自己繁冗的陈词追悔莫及,心里既矛盾又绝望,校长的问话只在他耳畔模模糊糊地一晃而过。

一旁的女生早已如坐针毡,她站起身来,对校长近乎哀求道:“田校长,请您同意我们的申请吧。不是因为农大不好,而是我现在只想复读,想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一直希望考复旦大学,我想再考一次!”

青松听着女生的话,想到自己不也是一心想考政法大学的法学专业么。猛地一个激灵,令他仿佛瞬间亢奋起来,他壮着胆子,附和女生道:“田校长,我和她一样,也想退学回去补习一年,我想考政法大学,读喜欢的专业,请您同意我们的请求。”

校长略作思考,说道:“求学是你们的权利。你们有权选择学校,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如果你们坚持退学,学校不会为难你们。我打电话给学生处,你们去办理手续吧。”

田校长的话,含情带理,掷地有声。多年以后,青松还会在某个时候,不经意地想起这位令人尊敬的老院士。

的的确确,求学是每个人的权利,这个权利改变过几代中国老百姓和家庭的命运,仍在也将继续改变千千万万青年人的生命轨迹。

学生处接到“圣旨”后,办起事来出奇地高效而迅速。

拿着学生处开具的退学审批单,青松俩人几乎蹦跳着走出办公楼。他和女生都掩饰不住大事终成的喜悦,相互鼓励了一番,祝愿对方来年考上心仪的学校,然后就分头到各自学院办理清退手续了。

对这个偶遇的女生,青松怀有无尽的感激;而对命运,他更是充满着敬意。他想:如果今天没有碰上这个会在领导面前哭哭啼啼的女生,单凭自己木讷的样子,恐怕是退学无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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