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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翠云廊
古人云：
大本领人，当时不见有奇异处；
敏学问者，终生无所谓满足时。
几个月里，除了完成学校安排的工作外，青松都躲在公寓楼宿舍里复习，背外文单词、背考试真题、背文学知识、背时政消息。
初冬将至，北方供上了暖气。
宿舍暖意洋洋，青松就坐在暖气片跟前，有一天干燥得流了许多鼻血。他以为是用功过度，营养没跟上，于是大鱼大肉连着吃了好几天。
除了到食堂打饭，他很少出门，有时连衣裤和袜子都攒成一堆了，才扔进楼道上的公用洗衣机。
庄仲每天在办公室坐班，周末经常去医学院给董欢欢洗衣做饭。铁大的同事们都在传，说庄仲被董欢欢调教得服服帖帖，是因为她在床笫之间很有些花里胡哨的手腕。
宋星也没闲着。他经不住姑姨婶子们的软磨硬泡，相亲了五六个女孩子。他还真遇着一个对上了眼，姑娘瘦高个儿，说话利索，戴着眼镜，有股知性味儿。宋星在电话里告诉青松他恋爱了，说女孩名叫丁玎，在区政府上班，还说她家很有来头，她爸好像是省里的干部。青松提醒宋星，千万别像顾京峰一样，赘入豪门就忘了兄弟。
青松的确很久没有见过顾京峰了。结婚后，老顾就搬出了公寓楼，听说是住到岳父母给庹芷涵买的新房里了。
某天，梁紫到青松宿舍给他送新买的保温杯时，才得知他要考研究生的事情。她很生气，埋怨他自作主张，没有提前和她商量，进而认为青松从未真心想和她相处下去。
实际上，梁紫算是比较善解人意的姑娘。她没有当场撕了青松的习题册，没有冷言冷语挖苦青松一顿，已经是极有克制力的表现了。
在继续挑灯复习的沉思默想中，他接受了梁紫向他提出的和平分手的建议。
她发来一条微信，是一段文字链接，标题为“美国电影《翠堤春晓》插曲”。
青松打开来看：
当我们还年轻，
在美妙的五月早晨，
你曾说，你爱我，当我们还年轻。
你曾说，你爱我，
啊！我们心心相印，
我们欢笑，我们哭泣，
然后分手的时刻来到，
别忘了，你爱我，
当我们还年轻。
青松在宿舍里来回踱步，思前想后了许久，回复她说：梁紫，对不起，谢谢你。
他觉得说得不够真心实意，又发去一条消息：感谢我们在短暂的人生有过难忘的相遇，感谢你为我花费了时间和心力。虽然我们注定走不到一起，但我仍然由衷地谢谢你。
梁紫没有理他，过了两天才回了一句：是我要和你分手，不必客气。
岁月有时像位老者，踩着自己的步调，心平气和地向前行走，任凭风吹雨打，也改变不了他前行的节奏。
在焦虑和等待之中，备考的冬天显得格外漫长。青松和许多应届生模样的考生同场竞技，凭着自信和谨慎的心态顺利答完了各个科目的试题。
在考完试的日子里，等待是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
青松想起法国思想家伏尔泰的格言：为了减轻人类的痛苦，上天赐予人两件东西：希望与梦想。
他还想到法国小说家大仲马在《基督山伯爵》结尾处写下的命运箴言：等待与希望。
是的，他现在不正在等待么。等待什么？梦想什么？
冬天总会过去，草木总要长出新芽，南飞的鸟儿又会回来筑巢。
一切都在光阴的流逝中被寄予希望，被赐予梦想。
在樱桃成熟的时节，快递员给青松送来了北方贸易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拿到通知书时，他高兴到了极点，恨不得像小朋友那样活蹦乱跳一番。
他感到心里、脑子里、手上、腿上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他像大力水手那样眺望远方，看啊，一片蔚蓝色的海洋。不久后，他就将投身其中，自由自在地追波逐浪。
青松到人事科办理完离职手续。
当他从办公楼走出来的时候，他回想起当年和顾京峰在这里相遇的景象。如今老顾事业顺利，婚姻美满，而自己在感情上磕磕绊绊，在求学路上前景未知。前些日子的憧憬和快乐总是有限的，一阵荒凉感从离职后的无所事事中慢慢袭来。
临近离开兰市前，他和宋星、庄仲等好友聚了一次餐。
宋星说，一些好八卦的同事对他和梁紫的事情多有微词，有人说青松一个穷家小子，有啥资本对咱城里姑娘挑三拣四；有人替梁紫惋惜，说她多好的女孩，要啥有啥，却被青松给耽误了。
青松听罢，自知百口莫辩，况且梁紫的确没有任何过错。于是，他干脆默不作声，以求息事宁人。
火车穿越秦岭就到了青松的老家。
他把录取通知书拿给父亲。父亲放下手中的碗筷，拿到光亮处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的文字。母亲坐在门口搓水盆里的脏衣服，脸上闪着光芒，看得出她比谁都高兴。
吃过午饭，父亲要去工地干活。出门前，他对青松说：“天黑前去后山给你爷婆烧点香纸，让他俩也在祖宗那里得意得意。”
青松只见过奶奶，他永远记得她给他讲的大柏树的故事。
祭拜完爷爷奶奶，他在祖坟前的山坡上停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远远看见那棵干枯的大柏树，它依旧挺拔在镇子外的山头上。
青松想，做一棵老树真好，虽然外表看上去已经死了，却还能屹立不倒，不知多少年后才会被摧残一空；而人却做不到，人老了就得接受命运的安排，没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能和它谈条件。岁月是多么残忍，命运又何其暴戾，做人真就比做一棵树要好么？
老家的朋友们纷纷打来电话，祝贺青松学历开花节节高。
刘肖和雷小虎说约了几个老同学，周末自驾去游翠云廊，他们提前一天回镇子接上青松。
夏季旅行像是做一道多选题。有的人怕晒黑不敢去海滩，有的人怕虫兽不敢去丛林，有的人怕腿软不敢去险山。总之，人各有所怕，一如人各有所爱。
刘肖带着老婆和三岁的儿子，雷小虎和新婚燕尔的娇妻同行，敬北还未成家，女友周末加班就没同来，何一明在上海出差，姜杉是青松约来的，他没带老婆孩子，直说丑媳妇没文化见不得人。
刘肖和姜杉各开一辆车，刘肖带上自家人，雷小虎俩人和青松坐姜杉的车，一行人从镇上出发，直奔翠云廊而去。
参天的古树分列左右，中央形成一条用青石板铺就的大道。阳光渗透树的枝梢洒在路上，微风从路的尽头拂面而来，仿佛置身翠云廊一下就从炎炎夏日跨越到了秋冬时节。
青松老家一带是全国最主要的柏树林区。上千年树龄的古柏延续着大自然的神奇，也书写着历代先人植树的壮举。
小时候，青松曾听老人们说，松柏自古是风脉树，在阳宅和阴宅周围植松种柏，能起到驱邪避害、庇佑子孙的作用。所以，老家人至今都沿袭着开春植柏的民俗。
他们沿着廊道一路走走停停，小孩起初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后来哭嚷着非要刘肖抱抱。
三百长程十万树。翠云廊的古树绵延川北古道，游人花一天半天很难走到终点。在翠云廊中段的山梁上，有一条古街，据说这里曾是巴西将军张飞所设驿馆的原址所在。青松和姜杉找了一家古色古香的民宿客栈，订好楼上三个房间，把众人安顿下来。
姜杉对景区轻车熟路。按照青松的提议，他们很快就找到一家老锅串串店。姜杉告诉青松，近几年养殖生意略有起色，常常跟外地来的客户谈完生意就陪游蜀道。
青松说这次由他请客，感谢朋友们的祝贺。刘肖说既是祝贺青松考上研究生，就得来点白的喝个痛快。
青松听到白酒就胃酸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食管里来回乱窜。
老锅串串比火锅更带劲儿，几瓶啤酒下肚，大家便开始心神飞舞。敬北说起高中时谁喜欢过谁，刘肖提到谁给谁写过小纸条，雷小虎乐呵呵地笑，不时看他老婆一眼。
青松和姜杉碰了一杯，俩人一饮而尽。青松聊起几年前去白云顶的见闻，直言姜杉有勇有谋，将来能混上福布斯富豪榜。他还说有机会再去参观参观新盖的现代化养殖场，还想尝尝老同学养出来的绿色生态鸡鸭。
啤酒也能催人醉。青松在感到醉意之前，借上厕所的机会到收银台买了单。他在盥洗台的镜子前定了定神，感叹自己和这群少年伙伴的友谊是多么珍贵。尽管平日里天南海北，大家却从未断了联络。身处他乡的游子，还能在老家有几个终生挚友，是一件何等幸福的美事。
看着朋友们成家立业，孩儿绕膝，青松心存羡慕。但他转念一想，虽然自己荒废了感情，却未曾虚度光阴，因为他注定要在做学问的路上继续伛偻迈步，负重前行。
见过刘肖和雷小虎的妻子，他想到南红、童白和梁紫。她们都是这世上很好的女子，可为何自己没有和其中一个相伴相守呢？是因有缘无分，是因家境悬殊，还是因他太过自卑？虽然物质条件可能影响这一切，但从根本上讲，主导爱情和婚姻的却是他自己，和自己的真实内心。
他又想起大学室友张景天说他是个凤凰男。而他现在才明白，凤凰男不是谁都能当的，因为那需要十分强大的心理。
从翠云廊回到家里，青松和父母朝夕相处了半个月。他无意间发现，母亲的头发白了不少，父亲的腰板比印象里弯了许多。
从家出发去北京前，他交给母亲两千块钱。母亲勉强接下，对他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那些中学同学都有老婆孩子了，有的小孩都快上小学了吧。你爸快到六十五了，还想抱几天孙子呢。”
在火车站候车厅，青松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张翠云廊的风景照，并配上朱敦儒《西江月》里的几行诗词：
青史几番春梦，
红尘多少奇才。
不消计较与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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