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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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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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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连载

第一十七章 白云顶

十七、白云顶

正果寺里供菩萨

白云顶上住神仙

 

青松老家流传的这句顺口溜,说的是离小镇二十里远的一处山岗。

白云顶上,云遮雾罩,人户稀少。夏季天色清朗,一朵朵白云从山岗上飘荡而来,又飘荡而去,从山下远望,像是擦着农房的灰瓦屋顶而过。由此,乡民们都把此处叫做白云顶。

姜杉家住在白云顶上。他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跟着他爸学杀猪。

每天一大早,他们将宰割的猪肉送到集市上卖,下午才回白云顶的家里。他家刚把靠近老屋的自留地围成养猪场,姜杉正在谋划如何完善基建、育苗生崽、采购饲料、粪肥再利用等事项。

姜杉和青松在镇街上碰见。姜杉邀请他到家里玩。

青松正愁闲来无事,立马跨上姜杉的摩托车后座,俩人直奔云天高处而去。

从白云顶上俯瞰群山环抱的低谷,宛如一口硕大的脸盆,盆底有白墙青瓦的屋舍,星星点点呈小盒状。

青松迎着凉风,立在山梁上,不禁赞叹高山之气势,它竟可以默默无闻地藐视一切龟行于大地上的苍生!

姜杉带他去参观养猪场。

令人意外的是,养猪场竟然建造了现代化的饲养棚,每间棚舍都安装了观察生猪成长的微型监测仪。

“姜杉,你可真行,都搞出这么现代化的养猪场了!”青松发自肺腑地赞美道。

“也就那样吧,嘿嘿,现在政策扶持嘛。我带你去看看村后的正果寺吧?”姜杉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却又略显羞赧地说。

白云顶分为前后两山,前山近村落和庄稼地,是村里人活动最频繁的区域。后山顺前山向上延伸,地势略微隆起,去后山必须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

正果寺在后山顶上,单薄的庙门两侧,书有一副楹联:

 

问世间古今中外岂有完人

知人生是非黑白皆为残局

 

门楣中央的木匾额上写着:勤修正果。

青松想:是何方高人,在此建造一座庙宇,又题下一副出俗的对子。

姜杉告诉他,村里长辈说,当年太平天国失败后,一位将领带着家眷逃难至此,在白云顶上安顿避乱。这名将领埋怨西洋宗教终未能震慑人心,致使政权土崩瓦解。于是,他要求部下和家眷皈依菩萨,便建了这座寺庙,也是为了感激白云顶的接纳而向神灵祷告。

寺庙四周长满了高大的柏树,像是很久以前由专人栽植的。树荫下形成一片天然的纳凉地带,在酷热的夏日给行人提供了歇脚的便利。

青松想起梁山寺前的参天古柏,这里的柏树似乎和古老的张飞柏同出一脉。他想,如果真有证据,那么白云顶的历史无疑将被大大地改写。

他陷入沉思,姜杉正好去庙后的空地上小解回来。

他俩坐在庙前的石阶上,从柏树林吹过的风透出一股阴凉之气。

“青松,你这几年上大学变化挺大的。”姜杉率先挑起话题。

“是么,我觉得没啥变化。我还是喜欢回老家,上山下河,自由自在的。”青松边想边说。

“我和一些老同学,比如何一明,都很羡慕你,在城市里读书、生活、工作,不像我,现在只会杀猪。”姜杉手里夹着一根猫儿草,不停地转动摆弄。

“我看你的养猪场就很好,能挣大钱哩。”青松满面善意地说。

“那又怎样呢,俗话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个社会,还是读书人更有面子。”姜杉淡淡地说。

“依我看,不如说万般皆是命,只有钱随身。这年头,赚钱发财才是第一要务。”青松幽默地说。

“你这话不对。你看,那些没读过书却挣钱发了家的人,哪个不是转过头来花大价钱教育子女,希望孩子能够读书成才。”姜杉反驳了他,却让青松感受到眼前的老友比自己更加充满性灵之光。

的确,现代社会,人们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执着于要得到什么。

没有读过大学的人,艳羡大学生顶着的虚伪的光环。没有挣过大钱的人,认为有钱人都出自于天生富有的高门大户。

无知和贫穷就像一副镣铐,锁住许多人对美好事物的更多想象。

姜杉说他外公外婆的家在白云顶下的河谷里。他小时候每年和他妈去外婆家住几天,外婆特别喜欢给他讲一些老黄历。

他外婆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在饥荒的年月里,一架飞机从白云顶的半山腰掉下来,狠狠地撞在悬崖石壁上,机身部件和飞行员都被撞得粉碎。有人说那是美帝国主义和台湾派来大陆的侦察机,可是报纸上从来没有提到这件事。

他外婆还说,老祖先传话白云顶上有一处稀世财宝,但至今无人知道藏宝地点。前些年修公路时,有人从崖边的石缝里挖出了几枚铜钱,以为挖着了宝贝,就继续使劲往下挖,却挖出了几段白骨。

姜杉说得声色并茂,青松听得饶有兴味。

他们从后山回到前山时,天已暗沉下来。姜杉知道青松不习惯在山上过夜,便主动提出送他回镇上。

摩托车前灯射出浓重的光束,划向路面尽头的黑暗之中。青松扶着姜杉的肩膀,在一闪而过的夜色里思忖人生的变迁。

到白云顶走了一遭,他才发现,山顶并不像山下望见的那般如仙境一样。他甚至无法在山顶住上哪怕一晚,因为夜里除了蚊子、老鼠和蟑螂,可能还有蛇类在附近的草地和水塘间出没。

青松闻到泥土和草木混合而成的气味。

他有些后悔读了大学,觉得自己已变了质,他深感自己被什么东西牵制着。他内心充满矛盾。他热爱乡土,却年复一年地感到越来越与之疏离,他生怕不久的将来会彻底地断裂了关系。等到那时,他就再也没有生于泥土、长于草木的根脉了。

恍然间,他想起了南红。

木马溪和白云顶在小镇的不同方向。过了几天,青松去了一趟木马溪。他听李小英说,大地震时溪谷两侧山坡大面积下滑,而南红的墓地毫发无损,震后不久还长出了一朵朵黄白色的小花。

“我会是你在山里的庙”,青松回想起南红留给他的绝笔。

正果寺是白云顶上的一座庙,南红却是青松心里的一座庙。每当来到木马溪时,他都会像焚香礼佛一样庄重以待。

这种感觉,是他和南红之间所特有的。

在童白身上,他未曾感受过。

或许因为,童白是他在城里的神,而他才是童白在山里的庙。

角色变换之下,是人与人之间需求的移易。

如同眼下,童白的人生不再需要深山里的一座破庙来守护。用荒芜装点繁华,本身就是一个南辕北辙的错误。

想到这里,青松巴不得自己化作一团白云,简简单单,飞升而上,跨过山岗,飞越屋瓦,管它爱恨合离,任它寒来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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