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五指山
在开往黄莺老家的动车上,青松望着窗外不远处疾驰而过的一座座山峰,问道:“莺子,那就是燕山么?”
黄莺在看手机视频,抬眼看看窗外,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家一带的山就是燕山。”
她说得没错。
火车顺着燕山脚下,一路驰骋,很快就到了她家县城。
黄莺拖着行李箱,挎着小包走在前面。青松背着书包,两手拎着给黄莺父母买的礼物。
从北京出发前,青松生拉硬拽地拖着黄莺到贸大附近的商场里,给她爸妈各买了一件羽绒服,还给她母亲买了一条围巾。他又独自到超市,买了几样营养品。
青松记得黄莺说过,她家的冬天特别冷,出门必须戴上厚厚的围巾。
他们在汽车站搭上了最后一趟回镇里的班车。
汽车在山间徐徐前行,青松看见小燕镇的界碑,矗立在马路边上。他还远远看见一座高低起伏的山峰,待车靠近时细看,竟像几根手指,最左边一根还略微长些。
他问黄莺:“你家这座山叫啥名儿?”
黄莺回答:“那是五指山。”
青松双手一拍,说:“我猜就是这名字。我听过好些地方的山都叫五指山。”
中华大地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名山大川。而在千姿百态的大小群山中,五指山、笔架山、马鞍山等山名更是数不胜数。青松想,恐怕没人能说出我们国家有多少座五指山和笔架山呢。
在小燕镇下了班车,黄莺兴高采烈地领着他往家走。
在镇卫生院的家属楼门口,他们遇上一位大婶。大婶一见黄莺,就热情地拉住她不放,直说莺子回来啦,又说还带着对象回来啦,接着说小伙子真精神啦,她的嗓门大得整栋楼应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青松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好在黄莺身旁陪着笑脸,期盼大婶赶紧放开黄莺,让他们上楼回家。
和大婶见面就像一场彩排,青松被冻僵的脸上添了一些活泛的红晕。舟车劳顿后的恍惚感渐渐消退,是时候该他出场了,抖擞抖擞精神,到黄莺家登台亮相。
黄莺爸妈早已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等着他们回来。黄莺娘对黄莺嘘寒问暖一阵,巴不得把宝贝女儿捧在手心里捂着。
她娘又给青松端茶递水,说山高路远旅途劳累,还说他们乡下小地方让青松见笑了。
青松一进门就闻到浓重的药材味儿,好一阵才习惯过来。
他一边听黄莺娘说话,一边摇头微笑,说:“婶子,您说哪里话。我家也在镇里,但父母都是农民。您和叔叔都是文化人,还是悬壶济世的活菩萨。”
黄莺爹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线装旧书。
他停下来,对青松说:“挺好,你家在乡镇,我们家也在乡镇上,两家算是门当户对了。这样挺好。”
黄莺娘问青松:“你有兄弟姐妹吗?你家打算在啥地儿给你买房么?”
还没等青松开口,黄莺爹就冲她娘发火,说:“你这人啥都好,就是俗气得很。俺就不愿把俺莺子交给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个个都是纨绔子弟,没几个好东西。”
黄莺娘不甘示弱,回怼她爹道:“就你整日假清高,到头来落着啥好了么!”
黄莺在一旁笑着说:“娘,你咋当着青松的面儿说俺爹哩。你们是让我俩回来看热闹么?”
听见闺女为自己说话,黄莺爹便笑逐颜开,说:“还是闺女疼爹哩。”
许久以后,在订婚前不久,黄莺才对青松说了一段故事。
她告诉青松,自己在高中时早恋,和她相好的是镇长儿子。高中毕业时,他俩分手了,可那小子到处散播关于她的坏话,镇里人对黄莺和她父母多有微词。一日,黄莺爹拿着捣药用的铜臼杵冲到镇长家讨个说法,却吃了那家人的闭门羹。黄莺得知后,独自躲在房间里哭了很久,发誓以后不找对象也不嫁人。她爹担心把事情闹大了,女儿的名声再受牵连,更得不偿失,只好哑巴吃黄连,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就未再找当事人理论。
这就是他爹第一次见青松时对她娘发火的原因。
黄莺讲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当初的苦恼。她还讲起她娘给镇长老婆打针的趣事。
她娘在镇卫生院当护士,有一回镇长老婆患感冒前来打针。她娘心想,乖乖,可算是送上门来了。黄莺娘支开其他护士,说她亲自为镇长夫人服务,却一针捅在那女人屁股上,疼得她哎哟直叫。她娘却说,你别乱动,小心针头别肉里取不出来。后来,她娘被院长叫去训了话,但她娘高高兴兴地下班回家,一连开心了好些日子。
眼下,坐在黄莺家的客厅里,青松看着她和父母在一块暖意融融。能在这样和睦而有教养的家庭长大,多数都是人格完整、性情温良的人。
他被安排住在临时腾出的一间卧室。躺在床上,他心想黄莺很可能是跟他撒了谎,骗他说不带男朋友就不让她回家过年。
他感觉到黄莺的爸妈如此疼爱闺女,肯定不会说出那种狠话。他翻了个身,转念一想,黄莺急着带他回来见父母,不正说明她认定他了吗,这也许是他俩爱情升级的预兆。
关了灯却睡不着。
在陌生的环境和不熟悉的床上,青松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他的脑子异常活跃,一会儿想起梁紫母亲挑剔的神色,一会儿又想起在永城找童白的往事。童白曾代表她爸妈邀请他去家里玩,而他在七角巷口临阵退却了。时过境迁,人生竟有那么多的霄壤之别!他明知黄莺哄骗了自己,却仍心甘情愿地为她付出一切。
青松明白个中缘由,因为穷人对富人的心态难以捉摸,比如他对童白和她家的心理就无法找到平衡,才会在关键时刻选择逃避,为的是保全那点一触即碎的自尊。
就这样,青松在那么多想要忘却的面孔之间清醒得难以自持,又在黄莺和她娘不停劝他夹菜的热情言语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小燕镇的冬天透出东北的寒意。
在外地人眼里,北方的冬天是美丽的季节,因为可以肆意地滑雪、溜冰或者和亲友逛冰雕艺术节。可是,他们体会不到出门在外的刺骨寒冷,也不会想象农作物被冻蔫冻死的几率。
黄莺对青松讲,她从小身虚体弱,小时候冬天连门都不敢出。爹娘整天给她裹着厚厚的大棉袄,在炕上一待就是一个冬季。她长大些就开始锻炼身体,一开始学习滑冰,还练过冰壶,后来上中学了才没有继续。
一大早,黄莺爹就背个小包出门了。
她爹是一位赤脚中医,信佛好道,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平日,他经常上山挖药摘草,回家捣弄出各类医方。她爹瞧不上黄莺娘在卫生院的工作,说医院那些人净会使些照猫画虎的小把戏,还说他们只懂头痛医头的西医技法,只会利用几台先进设备,治疗一些普普通通的病症。不过,他也承认,西医在治疗大多数重症和绝症方面有极好的效果。他解释说,这归根结底是由于西医重治,而中医重养,所以在一些西医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上,中医的辨证施治理念就要奏效得多。
青松对黄莺说:“你爹真是华佗再世。”
黄莺打住他的话,说:“你千万别胡拍他马屁。我也对他说过这话,却被他一通教训。”
青松疑惑不解,问:“这话咋了,为啥骂你?”
黄莺耸耸肩,说:“他说,他宁可这世上没有灾病,也没有华佗。人人就可享一世清福,再不必到医院门口痛哭流涕了。”
一天午饭后,黄莺爹和青松坐在沙发上唠嗑儿。
他告诉青松,镇上曾出了个大官,在省政府大院工作,乡亲们都引以为荣。他说那人是他儿时的玩伴,一起上山猎鸟、下河摸鱼,还一起偷过地里半生不熟的西瓜。那人小时候淘气,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被蛰得一脑袋脓包。黄莺爷爷给他扎过针。她爷爷后来告诉自己,这小子命里注定要出息,你瞧他被马蜂一通蛰,却没有蛰着要害,换个人被蛰成这样,早就性命难保了。她爷爷还神乎其神地说,那家人的老宅正对着一座远山,瞧见那山峰像啥么?那是一尊卧佛,有头颅,有脖颈,有躯干,惟妙惟肖,简直像极了。她爷说那命中注定是他家的祥瑞,能荫蔽好几世后人。
青松细细听着黄莺爹讲这些颇有民俗色彩的故事。他对小燕镇的风土人情很有兴致,也想实地去看看她爹所说的那座卧佛状的山峰。
但他深知,人们为一个功成名就的人附会某些神秘元素,其实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投机之举。通俗点儿说,就是放马后炮。而真正能掐会算的高人,才是具有预见性的,才有能力预测一个人是否可成大气。
青松不知道这样的高人是否存在于那些江湖术士和算命先生中间,因为这年头,假的东西多了,就很难看出真东西的价值了。
春节假期将尽,黄莺和青松辞别了她爹娘,带着比回来时更多的行李,踏上回京的旅程。
坐上火车,青松双手捂着黄莺冰凉的脸蛋,说:“莺子,你听见么,你娘刚刚说让我暑假再来玩?”
黄莺绷住笑脸,扫视一眼周围的乘客,说:“有么?我咋没听着。”
青松装作目露凶光,对她说:“有个事儿,我憋了好些天了。我问你,你是不是骗了我,你爹娘根本就没有不让你回家,你为啥把我忽悠来?”
黄莺眼看自己的骗术被拆穿,像是诧异青松竟有如此高的智商,对他说:“你竟然能猜到,你可太聪明啦!你现在这样问我,是啥意思?你不愿跟我回来吗?”
青松被反将一军,说:“反正,这回你算是欠我一个人情了吧。”
黄莺凑近他耳边,悄声说:“我还欠你一个人哩。我毕业时,咱就结婚吧!”
青松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急忙说:“这……这话不是该由我说嘛,你怎么不按规矩出牌呢。”
黄莺眼眶湿润,说:“青松,我爱你。我看得出,你也爱我。咱们真心爱对方,谁对谁表白,谁向谁求婚,都是一样。对不对?”
青松深情地注视着她,眼里只有一张俏美的脸庞。他觉得自己用上了几生几世修来的幸运,才遇到这个令他爱怜的女子。
青松把她搂在怀里,像是怕寒风吹落枝梢上的果实。他让车内的寒气掠过他的手臂,却用手臂的温暖融化爱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