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油画院
大雾漫江,一派模糊景象,连在近岸采砂的铁壳船都看不清明。
清晨,滨江路上湿哒哒的,路面积攒着前夜暴雨后的残水,路旁的杂草却被雨水滋润得焕发了新绿。
油画院在离江边很近的观潮门附近,这里位置僻静,环境清幽。
青松从华大校门口乘10路公交车直达观潮门站,下车后沿滨江路步行几百米就到了油画院门前。
锈迹斑斑的双开铁门像阴雨天里的幽灵,矗立在油画院东斜西歪的围墙间,让幽僻有余的油画院更添了一些神秘兮兮的气氛。
青松到油画院来应聘兼职翻译。
自从他和童白在一起后,日常开支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大。虽然很多时候,童白都会抢着付账,但吃饭、看电影、逛公园无一不需花钱,再加上生日或情人节送些小礼物给她,都令他那张储蓄卡上仅有的余额递减得厉害。
于是,青松在一家中介公司注册了会员,并提交了应聘英法文翻译员的兼职简历。
很快,中介打来电话,通知他潭城油画院招聘法语兼职翻译。
在办公室等候油画院负责人的间隙,青松逐一打量着摆在墙脚各处的大幅油画。油墨的香味充盈着整个潮湿的屋子,和家具散发的霉味混为一体,催化出一股奇特而难闻的气息。
一幅西方宗教题材的大型油画上,有亮暗分明的自然风物,有孔武有力的威猛男子,还有丰腴多姿的劳作女性,他们赤身裸体,仰头注视天空,像在祝祷或祈福。
青松觉得,画里的裸体形象过于直白而粗糙,与文艺复兴巨匠米开朗琪罗作品中的裸体艺术有着天渊之别。作画者摹古仿洋而不得其要,硬是将肉眼可见的裸体,用颜料堆砌成缺乏艺术感性的东西。
“哈喽,你就是华大的高材生,久等啦。哈哈哈……哈哈哈……”一个鬼魅般的声音窜进还未散尽的气味中,偷袭了青松被丑陋裸体所凝滞的大脑。
青松转向办公室门口,方才瞧见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走到他近前。
男人梳着大背头,嘴角一颗痣,笑的时候痣也跟着移动,像刻意为他每一次的笑容及时划上句点。
他主动同青松握手,还甩了两甩,双眼稍斜地瞅着青松,一股无聊而暧昧的气氛笼罩着阴沉的办公室。
“您好,请问您是……?”青松迫不及待想要摆脱尴尬的处境。
“鄙人是这里的院长,鄙姓曹,你可以叫我老曹啦。你叫什么名字?”男人意犹未尽地发问。
“我叫青松,来为油画院做法语翻译。”青松回答说。
“哎哟,学外语真好啊,天天同外国人打交道,让人羡慕呀。”院长似乎有意扯东扯西。
“呵呵。”青松一时无语,心里鄙夷这种崇洋媚外的陈词滥调。
曹院长意犹未尽,不着边际地和青松闲侃。他的话语间掺杂着阴阳怪气,在办公室的空气里搅和不停。他说话时双手扒摸自己的衣裤,好像特别喜欢在青松面前搔首扭腰。
面对这种阴柔倾向严重的中年男子,青松感到如鲠在喉,恶心却不好当场一吐为快。
这家油画院虽是市属事业单位,但算上姓曹的统共才三个人,一个负责后勤,一个负责外联;而曹院长,作为三人中的一把手,理所当然是“全面主持工作”。
除了他们仨,院子里还有一只看门的马犬。它身形高大,黄毛黑头,面目肃然,对三位主人却点头哈腰,忠厚有加。
青松初入油画院时,这条蹲在墙根下的凶物猛地一吼,吓得他汗毛挺直,魂魄飞散。
青松的工作是陪同姓曹的接待一位法国画家,他承担全程翻译,为期三日,每天一百元报酬,另包伙食。因为急于兼职赚钱来填补生活开支,青松也就顾不得对姓曹还是姓孙的挑挑拣拣了。
在本地媒体的聚光灯下,曹院长跟换了个人似的。他西装革履,楚楚衣冠,谦谦君子,面对记者的镜头滔滔不绝,对答如流。
法国画家总是和姓曹的并肩而行,一会儿比划着手势,一会儿侧身等待青松翻译。而曹院长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法国画家的身上,他也没有细细听法国人说了什么。因为在他眼里,外国人仅仅是一个花瓶,用来点缀他早已铺就的高雅的桌案。
不过,外宾似乎无从领会这层涵义,所以法国人仍然乐此不疲地扮演着花瓶和配角的戏份,完事后也理所当然地拿到数额不菲的酬劳。
青松对曹院长嗤之以鼻。他心想,不就是跟一个外国来的不知名的艺术家交流么,搞得这般兴师动众,又是媒体又是展览,还到处宣传将会受到市领导接见,实在是挂羊头卖狗肉,劳民伤财最后却一无所成。
油画院的接待工作告一段落,青松的翻译任务也应付得索然寡味。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姓曹的并没有与法国画家真正谈及实质性的艺术思想,更没有涉及绘画事业的发展前景或未来双方的务实合作。所以,青松也只能跟着姓曹的挂了一回羊头,替他充当“国际场合”的必备要素。
他觉得那三百块的辛苦费,简直就是这辈子赚的最恶心的一笔钱。
第三天下午,曹院长和手下还有青松一行四人,在油画院门口目送法国画家坐上专车离开。马犬在院子中央狂躁地踱来跑去,拽得铁链子哗啦啦作响,像是为这场滑稽可笑的艺术秀送上最后的掌声。
姓曹的扭身往院子里走,脸上僵持了三天的笑意如轻烟般消散一空。
他对身旁的俩人交代,今晚务必赶出新闻稿,明早要在潭城都市报上看到头版报道,又叮嘱如何如何措辞,怎样怎样遣句等云云。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看着青松,慢条斯理地说:“小兄弟,你的任务完成得还不错嘛。”
青松强掩积攒数日的疲态,勉强流露出一丝微笑,说:“多谢院长夸奖,这是我应该做的。”
管后勤的那人告诉青松,一星期后再来油画院结算翻译报酬,因为院里得先把这次交流活动的账目报请上级部门批示。
回到华大,青松和童白谈起姓曹的似人非人的特征。童白认为,青松有时候对外界的人与事过于敏感。但青松觉得,童白没有置身其间,不可妄下判断。
“那个曹院长也许就是娘炮了一些,你要允许这个世界的多样化发展啊。”童白说。
“我感觉他不单是个娘炮,还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青松笃定地说。
“不管他是什么人,反正给你付清报酬就行了呗。”童白岔开话题。
“我再也不想碰见他那种令人作呕的人!”青松孩子气上来,就半晌下不去。
“好啦,好啦!你怎么跟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童白安慰他道。
一周后,青松又到油画院。
在门口和马犬互致问候,它哼唧几句就坐在地上,不再言谈。
管后勤的那人带青松去财务室领钱,说:“小伙子,一共给你算了二百五十元,院长说你完成了两天半的翻译,所以给你两天半的酬劳。你在这里签下字吧。”说着递给青松一支笔。
“您说什么?二百五十元?”青松一脸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二百五,这数字听起来不怎么好听哈。”那人打趣着说。
“我看也就姓曹的二百五,才开得出这价钱。他算什么东西,连院子里的一条狗都不如。”青松怒不可遏,却无法面对面地冲姓曹的咆哮。
“小伙子,你别来气,这里就是个水清得连鱼都不敢来的衙门,我们比你还惨淡得很哩。”那人劝慰他道。
青松拿了钱,连踢带骂地下了楼。
马犬还蹲坐在原地,见青松经过,晃了两下尾巴,腾起一地灰尘。
“唉,姓曹的真不配和你相提并论,连你都知善辨恶,而我刚刚却骂你咧。”他停下脚步,对着马犬说。
走出油画院,青松一想到兜里装着的二百五十元,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仰起脖子,狠狠地朝半空中啐了口唾沫。
一阵清风从江畔奔来,将唾沫星子结结实实地拍回在他的前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