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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电影院
童白在班会上提出：为了增进大家的了解，丰富班级课外生活，建议全班同学一起去看场电影，新上映的好莱坞大片口碑不错。
全班以29票赞成、1票反对的票数通过了班长的提议。
丁章投了反对票。他悄悄告诉青松，他已约了英语班的钟瑶周末去看电影，她正好想看那部美国大片。
青松差点笑出声来，睨了丁章一眼，说：“你小子是要为了一个女神，抛弃全班27位女神，我得告诉大家啊！”
丁章拽住青松的胳膊，作哀求状道：“我叫你一声大哥，求求你别声张。回头请你去堕落坑下馆子。”
周五最后一节课的课间，副班长楚玲要求大家提前交清电影票的费用，每人三十块。青松交完钱，顿时感到囊中羞涩。
在农业银行的柜台前，青松填好取款单，等着工作人员为他提取现金。
在短暂的等待中，从银行职员划卡、取钞、数钱，打印回执单的一连串熟练动作里，青松仿佛嗅到了一股前所未闻的钞票的气味。
这气息令他头晕目眩、昏昏欲眠。
他顺便让工作人员查询一下储蓄卡上的余额，显示还剩两百元。
从银行出来，他想起远在老家的父母，想到鹞子梁上的庄稼地，想象父亲肯定趁农闲时节正揽了不少木工活儿。他心生愧疚，觉得不该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销。
对于每月只有五百元生活费的他来说，三十块一张的电影票，眼下理当是无福消受的。
但他又想，自己是学生会干部，应该带头支持班级事务，积极参加班级活动。那么，为集体花费自己的钱，也是可以接受的。
更何况，贫富左右不了人的想象。在某些时候，贫穷很可能会激发人更丰满的想象。青松发自内心想看一场正儿八经的电影，想坐在黑魆魆、静悄悄的影厅里感受一下花钱的电影的震撼力。
在电影院前厅，全班同学东零西散地或站或坐，大家交头接耳，作窃窃私语状。
有人在聊期末考试和复习进度，有人聊某某明星刚宣布结婚的消息，有人戴着耳机嘴上念念有词。
大厅里红男绿女，老少咸集，却不那么喧嚣。青松和秦大刚坐在靠电梯口的长凳上闲遛着四只眼睛。
这是青松第一次见识城里的电影院。
在老家镇上，他从小就跟着大人看露天电影。一张白底黑边的大荧幕挂在镇中心的广场上，一台老式放映机被架在人群身后的高台上，吱吱吖吖地转动着胶片。
那时候，每到夏季，政府就会举办这种文化下乡的放映活动。再后来，镇里谁家有了喜事，就点播一场电影请全镇人观看，慢慢成了一种乡俗。
好些年里，镇上放映的片子一直是什么黄飞鸿啦，什么上海滩啦。小孩们对电影里的台词几乎倒背如流，成为大家在学校打闹嬉戏时的惯用词。
在贫乏枯燥的生活里，露天电影是镇里人消暑度夜的好法子。
每到有电影放映的晚上，老弱妇孺们草草吃过晚饭，早早地端着小板凳去占据有利地形。
电影还未开播，妇女们早已打起扇子哄着怀里的婴孩儿，老太太们成群结伍地拉开家常话，卖瓜子和冰棍的小贩来回穿巡在人丛中，像精神抖擞的游龙在海水里翻腾不休。
城里的影院太过井然有序了。
嘈杂声似乎与这里天然地隔绝开来。影院里很少有人高声叫唤，大多表现得文明而优雅，偶尔有小孩嚷嚷什么，很快就被家长压了下去。
在影院里，青松感到憋得发慌。他觉得哪里不自在，像是出了什么问题，感到某种不对劲的东西。可他说不出所以然来。他只知道，这也许是一种还未完全适应城里生活的局促状和焦虑感吧。
丁章和钟瑶手拉着手，从影厅的另一端朝电梯口走来。
青松眼快心明，目光和他俩撞个正着。他急忙调动满脸的表情，示意他们别往这边走，因为全班的女生分散在大厅各处。
他拉起秦大刚，小心翼翼地踅摸到丁章跟前，压着嗓子骂道：“还不快撤，走那边楼梯。”
秦大刚边走边对钟瑶呵呵笑，小声说：“女神好！”
丁章一巴掌拍在秦大刚的肩膀上，说：“对嫂子客气点！没大没小。”
钟瑶腼腆地笑了笑，说：“你们别开玩笑了，好不好。”
四人从影厅撤离的样子，就像被打散的士兵落荒而逃。丁章缩着脑袋，左顾右盼地往楼梯走，钟瑶拽着他的胳膊一路小跑。青松和秦大刚像盾牌一样护着他俩的身影，仿佛生怕自己被人发现干了坏事似的。
在电梯口对面的服务台前，童白正在和影院工作人员交谈。
青松和秦大刚从楼梯口返身回来，恰好撞见童白。
“秦大刚，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干嘛去啦？”童白漫不经心地问，她的目光却正对着青松的眼睛。
“没干啥呀？班长，你这是在盘问我啊？”秦大刚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哪有！这不正好看到你们从楼下上来么。”她对秦大刚微微一笑，又向青松撇了撇嘴。
童白没有追问，她和工作人员说完话，就去女生那边了。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电影。
看完大片，青松对电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他见识到一个自己全然无知的世界，太空，穿越太空，地外文明等新鲜事物令他有些应接不暇。
在镇上中学的图书馆，他曾看到过仅有的几本介绍古埃及金字塔和玛雅文明的杂志。他还知道四川有个地方叫三星堆，镇里去过省城的人回来说，三星堆挖出的东西十分神秘。
他从没想到，科幻电影竟有如此新奇的想象力和如此强烈的感染力。
但他注意到，现在的年轻人深陷于美国电影制造的紧张感、梦幻感和刺激感，不少人对先进的空天武器、美式幽默和个人英雄主义趋之若鹜，却日渐忽视我们正被蚕食的本土传统文化。
青松从内心里感到一种矛盾。
他觉得外国电影拍得非常好。他慢慢知道什么是新浪潮，什么叫蒙太奇，也说得出一些外国电影明星的名字了。可是，他更希望国内也能拍出备受欢迎的影片。
童白自己出钱，为每人买了一份爆米花和饮料套餐。
青松掐指粗算，每份按15块的标准，她总共得花掉四五百块钱。
有这样阔绰的班长，大家都很开心。青松恍然大悟，原来童白刚刚在服务台是为了给同学们买零食。
钱财，也许是一种最容易改变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东西。不论予人钱财还是拿人钱财，似乎很快都会从本质上改变人与人的相处格局。
吃过班长买的爆米花后，青松生出一种被他人用金钱买去自尊的感受，或者说一种成为他人附庸的可怕体验。他甚至萌发了要还钱给她的想法，但他最终决定不那么做。
他和童白之间的关系，的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后来，许多事情证明，这种源于家庭出身和自省意识的敏感，是极其过度和偏向极端的。青松把财富等价于身份和尊严，就像把体型庞大的动物等同于强劲的力量一样，是有失偏颇的。
青松的内心产生了落差。面对家境好、相貌好、学习好的童白，他平添了一丝自卑心理。
散场后，童白留了下来。
她喊住青松和秦大刚，三个人分别从前后排挨个检查座位，捡起地上的爆米花桶和饮料瓶。
秦大刚先走一步。他本来在打扫现场，却被兰野一个电话叫去了，好像要他帮日语班的某个女生搬几样东西。
童白和青松从电影院步行回学校。
半途无话，童白便主动聊起电影里的情节。她说，这部电影是一个系列，此前的几部拍得更好看。
她眉目生风，侃侃而谈。而他屏息静气，只顾听她品评剧情，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那么有道理。
青松对童白更加刮目相看，心想这女子真厉害，想的说的，都是自己很久以后才可能领悟到的东西。
他顺道陪她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童白站住说：“谢谢你，青松。”
他不知如何答话，半天才说：“也谢谢你……给大家买爆米花。”
童白内心欢喜，却回答说：“这没什么，你别介意，我只是想让全班玩得尽兴。”
青松感到童白看透了自己小小的心思，有点不好意思。
“你真讲义气，晚上还给丁章打掩护。”童白见他尴尬地杵着，便接着说。
“怎么，你看见了！我只是……”青松说得吞吞吐吐。
“你紧张什么，你又没犯错。”童白笑着说。
她转身准备上楼，和青松互道再见。她突然又想到什么，扭头冲青松说：“放心吧，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说完，童白哼着歌上楼去了。
青松兀自朝男生宿舍走去，心中嘀咕：童白哪是“三好”学生，她应该是“四好”才对，加上一个“品德好”。
夜色沉沉，路灯昏昏。
在懵懂、希望、矛盾和省悟的交织中，青松慢慢走向生活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