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培训班
每次经过翰文馆,青松都会刻意从虚掩的房门口瞥一眼。
他盼望和黄莺撞个正着,想和她随意说上几句,感觉只有在和她闲聊时,生活才有了新的味道。
黄莺欲擒故纵,假装不明白青松成天踅摸在翰文馆外的用意。青松被爱的欲望冲昏了头脑,他不假思索地向黄莺发起爱情攻势。
慢慢地,青松越来越渴望天天和黄莺见面,几乎进化为一种本能。如果哪天没有黄莺的消息,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抓住一次散步的机会对黄莺表白,说自从拾到她的校园卡时,就感觉冥冥中会遇上她。
黄莺听他说得肉麻,笑着告诉他,她后来去门卫室取回了卡。在她的恳求下,保安让她看了看楼道的视频录像。她才知道好心人是青松,后来才会给他药膏。
俩人从饮水间相识,在翰文馆结缘,一起去小湖边看鸭群戏水,一起到国家图书馆和现代文学馆听讲座。不知不觉,青松牵着她的手,她给他买冰淇淋。他们在爬满常春藤的凉亭下聊中外文学,聊家国大事。他们能懂得对方的专业价值,也能很快理解彼此的思想理念。
青松告诉黄莺,他家在秦巴山区,那里有古蜀道,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但当地经济发展滞后,父母都是农民,父亲兼做木工活,仍是家境清贫。他说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像《红与黑》中的于连,因为于连也是木匠的儿子。
黄莺对青松讲,她家在燕山脚下的小乡镇里,地处河北境内,那里离古长城特别近。她说老家的长城比嘉峪关和居庸关长城更有历史感,因为它破败而孤独地耸立在那儿,在凛冽的北风中,像残废了的太史公,仍记录并讲述着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故事。
在黄莺的再三追问下,青松对她坦白了前两段感情经历。他不愿聊起那些过去的事,便不断试图岔开话题。他说兰市的牛肉面特别好吃,说有机会带她去兰市吃正宗的肥羊肉。
青松反过来询问黄莺是否谈过男朋友。黄莺也想蒙混过关,但她很诚恳,她说青松和她在一起肯定是捡了个大便宜。
黄莺喜欢讲她在留尼汪岛做汉语志愿者的经历,那里是法国的海外领地。她觉得地球上最美的地方无疑是那些星罗棋布在大洋上面的大小海岛。在留尼汪岛上,土著和移民和睦相处,不同肤色和不同语言的人们能在广场、超市或咖啡馆里自由交谈,听不懂也没关系。总之,大家最后都很开心,握着手、拍着肩或是抱一抱才各自回家。
她还说,有一段时间,岛上打捞起马航MH370客机的几片残骸,一度轰动世界。当时,她正在留尼汪工作,一位法国朋友用文学想象的方式谈起那些随航班失踪的乘客。她感觉到不同民族的人道情怀,大家认为那些凭空消失的人并没有遇难,哪一个政府和机构都无法确定他们已经遇难。他们认为,那些乘客只是暂时消失于人们肉眼可及的空间,却并不意味他们就不在我们共处的世界。这个世界,若只局限于地球,那就太小了。那么这个世界是指整个宇宙么,还是宇宙之外的地方。科学的推断,就是谁也无法说得确切的假设。那就把它交给时间去证实吧。
黄莺说她会讲一点法语,她问青松:“‘我爱你’怎么说?”
青松一声不吭,他想到刚和梁紫恋爱时,她也问了同样的话题。
他迟疑着说:“你先学个简单点儿的吧,下次我再教你。”
黄莺调皮地笑了,说:“比三个词语更简单的?那就只有‘你好’了呗。可惜这个我会说。哈哈。”
青松对他们两情相悦的爱情感到满足。黄莺学的是比较文学,对古今中外的文人作家信手拈来。青松有语言功底,也爱看小说,俩人可以兴致勃勃地聊贾平凹、阎连科和李洱,一顿饭的功夫也聊不到尽头。有时,他们还会谈论华兹华斯、普鲁斯特、普希金、夏目漱石,好半天都不愿从想象的世界里走出来。
在北京上学的生活开支比在华大时要多出一倍。好在研究生享受国家补助,青松在工作期间也攒了些钱,所以读书的日子还不算拮据。但父母年事已高,不能再干重体力活,家里几乎没有了收入来源。他决定课余时间和周末去校外兼职挣钱。
由于当过大学教师,培训辅导机构给他开的报酬十分可观,一个月多带几个班的课就能拿到近万元。青松一脸震惊,他在铁大的月工资才五千块,还要扣除医保和公积金。
有了当初和梁紫家纠缠于买房之事的教训,青松明白若想和黄莺谈婚论嫁,怎么也得给她一个安稳的住处。即使在北京买不起房,他们可以考虑回成都定居,或去东南沿海发展。无论去那座城市,新房都应该是他给黄莺的最低承诺。
培训公司位于西单附近的商厦楼上,经理和职员都很热情。青松带的是法语兴趣班和提高班,学员以初高中生为主,也有三四十岁的成年人。中学生学习法语以出国留学为目的,几个成人学习的主要原因是外派工作。
授课之余,青松会到办公区和公司职员聊天。一名姓陆的男老师说,现在的初中生惹不起,当着班上十几个学员的面,向他表白,说要追他,还说一定要追到手。青松见陆老师长得英俊,却胖乎乎的,心想学生心思单纯,竟不嫌弃他那么多赘肉。有人插话问,是男学员还是女学员啊。陆老师假意生气地走了,留下一阵欢乐的笑声。
不过,陆老师的话并非空穴来风。眼下,青少年早熟现象已呈现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家长、学校和社会都在为此费尽心思,无奈孩子的青春期不仅来得过早,还来得猛烈,让全社会猝不及防,简直给大人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青松在课堂上讲:每一个学外语的人,胸中都要有一幅世界地图。而每一个华夏子孙,在地图上看到的中心永远应是雄鸡状的中国。
培训公司组织了一次团建活动,邀请青松和其他兼职老师参加。
他们去了居庸关长城,在山下农家乐聚餐。饭桌上,经理向公司女职员们隆重介绍了一位兼职老师。他看上去比青松年轻,在北京读博士,大家玩笑互动一番,男士们接连推杯换盏,女士们故作矜持地低头吃菜。
青松自忖怀有一颗放荡不羁的心灵,从铁大礼堂联谊会到培训公司团建,他从骨子里蔑视这种拉郎配的做法,他认为这违背了自由选择的准则。
培训公司要求代课教员积极鼓动学员们连续报班,并且给续报率高的班级教员重金奖励。青松在公司兼职一段时间,渐渐明白辅导培训的实质,就是把整体的知识体系划分成若干个等级或阶段,让学员一步一步进入接受培训的套路,然后当他们被受训思维牢牢套住,就会选择循规蹈矩地学下去,最后学得怎么样就看各自的造化了。然而,在将知识划分为等级公开叫卖的同时,金钱却在被不断拆分与合并,学员和家长手里的钱最终成了培训机构的盘中大餐。
从培训地点回学校的路上,青松经常到一家甜品店给黄莺买糕点。黄莺每次都会嗔怪他说:“把我喂胖,对你有啥好处么?”
青松知道她心里是开心的,仍旧照买不误。
有一次,导师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是否有意向申请硕博连读。青松早就考虑过和黄莺的未来,他非常坚决地表示愿意尝试。
不过,他没有立刻告诉黄莺。他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不迟。
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说父亲刚刚做了个小手术。因为怕青松分心,所以家里没有告诉他。
青松在电话里又急又气,他怪父母糊涂,连大姐也跟着糊涂,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他。
一个月后,父亲的身体完全恢复了。青松执意给父亲买了到北京的火车票,想让他出来旅游散心,对身体康复也有好处。
一家人都拗不过他。
大姐送父亲到县城火车站,青松到北京西站去接他。
父亲说,他有两个老工友长年在北京打工,听说在修地铁,有时间的话想见见他们。青松让父亲给他们打去电话,约好几天后在离他们工地不远的地方见面。
青松领着父亲游览天安门广场,参观故宫,还爬了长城。父亲在长城上走了一小段,他说有些累,就停了下来。青松拿手机给他拍了许多照片。
回到贸大,饭后他带父亲在校园里散步,恰巧碰上黄莺,她先和青松打招呼,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青松父亲,喊了一声叔叔好,就挥着手朝图书馆溜了。
青松告诉父亲,这是他的同学,和她关系很好。
一天中午,青松陪父亲在贸大附近的宾馆里休息。父亲接到电话,说老伙计们约他下午在海淀区某某大厦的工地附近见。
父亲十分高兴,像个小孩似的,很快就打理好自己。青松和父亲还有两位叔伯在工地旁边的一家刀削面馆吃饭。他抢着去下的单,付了钱。父亲和他们聊得起劲,从十年前说到眼前,从老家说到北京,还说起他这趟旅游的见闻。
叔伯们全身是尘土,满脸刻着疲惫,却洋溢着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他们连连夸赞青松父亲有个出息的儿子,父亲嘴上谦虚,心里却很受用。他们边聊边吃面,那位伯伯把汤喝个精光。他说来北京打工就喜欢吃面食,还从不浪费一口面汤,面的营养都在这汤里呢。青松知道他言不由衷,其实是一碗面填不饱肚子,一时心里酸楚。
临分别前,他们一人给父亲塞了两百块钱,说回去路上多买点好吃的。
父亲把粘着泥灰的钞票递给青松,说这些老伙计,好些年不见,看着都老了,却还在大城市劳碌,可都是为了儿女啊。
站在离工地不远的路口,青松望着叔伯们一高一低远去的背影。微风卷起尘埃,手里的纸币却没了泥污,变得异常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