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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宿舍
“刚子，你的牙膏借我用点儿。”
“兰野君，你盆里的内裤还不赶紧洗了，都馊出味儿了。”
“仁亮，待会儿咱们一起去图书馆呗。”
“天人，今天去哪儿修炼啊？”
大学各有各的不同，大学宿舍却总是相似的，比如七嘴八舌、乱哄哄。
八人间的宿舍里，住着德语、日语和法语三个专业的全部男生。李金、郭昊文与谭仁亮学德语，兰野、张景天学日语，丁章、秦大刚和青松学法语。
青松的宿舍，代表了外语学院本届新生百分之五十的雄性力量。
开学以来，周末是大家最期待的时光。自从军训结束后，紧张的专业课学习从周一排到周五。一堂堂新鲜的课程轮流轰炸、络绎不绝，像是在列队欢迎新同学的到来。
一大早，李金就起床了。他洗漱完毕，拿着录音机下楼晨练。
李金是黑龙江人，听说家里有一片农场。他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可一开口就有一股大碴子味儿，于是大家叫他小东北。他喜欢斜靠在床头，戴上耳机听音乐，据他自己说，有时也听听德文。小东北为人爽直仗义，大家时不时请他帮忙收收衣服或搬搬东西。
室友们陆续从睡梦中醒来。郭昊文还躺在下铺床上，望着头顶的上铺底板上贴的梦露海报发呆。
郭昊文是本省人，大家喊他郭子。他家县城离学校大约一百公里。开学时，他爸妈开着轿车送他报到，布置好宿舍床铺，依依不舍地嘱咐他许多话才回去。郭子说他报志愿时昏了头，本来能上复旦，因为没服从专业调剂而被降档到了华大。
谭仁亮睡在郭子上铺。他翻了个身，瞅一眼下铺，夹着半拉子京味儿，说：“郭子，您别整天瞅着我的屁股，行不行啊，爷跟这儿躺着都不自在。”
谭仁亮家就在潭城，但他认为自己是北京人，因为他的爷爷是老北京，当年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到本省西南部的山里插队，后来辗转到了潭城定居。谭仁亮说话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大家觉得叫他仁亮再合适不过了。
兰野在青松的下铺。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理头发、睫毛、鼻孔和指甲。他收拾得非常细致，容不得谁对他有半点打扰。
兰野是浙江人，爸妈在滨海城市开了家商贸公司。他偏爱外语，英语讲得纯正又流利。他告诉青松，暑假刚和家人去过日本，从东京、大阪到北海道一路玩遍。他还说，等学好了日语，打算去东京定居。于是，大家称他为兰野君。兰野喜欢动漫，那些花里胡哨的漫画把青松晃得有些头晕眼花。青松想，自己还从未见过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奇特构图。
张景天在宿舍阳台上打电话，他讲一口粤语。青松在老港片里听过粤语，他记得还是在高中同学家，用影碟机播放的影片《赌城大亨》。
张景天是广东人，家在佛山。大家都好奇地问他，佛山人是不是都会咏春拳。他和李金截然不同，能一直与人聊天。有时，没人愿搭理他，他甚至还能自己跟自己对话。室友们送他绰号拳师，他一口回绝，说：“我决定了，如果我非得有一个名号，那就叫天人。天人合一，惊为天人，天上人间，天人，乃天意也。”大家说他镇不住这个名字，笑他这“天人”今后可别天天不是人。
丁章从楼下买了早餐回来。他啃着包子，打开一本书边吃边看，半天也没吃着包子馅儿。
丁章家在安徽黄山脚下，祖辈都是农民。他说，从他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起，很多外地人成群结队地跑到黄山游玩。等到他小时候，每逢节假日，山上山下总会是游人如织。二十年前，他家就办起了农家乐，一年到头门庭若市，生意红火。前两年，家里推倒了老宅，修了一座民宿客栈。大家都叫他丁少，纷纷提议丁家少爷邀请众人作客黄山。
秦大刚是陕西人，准确说是陕北人。他很乐意大家叫他刚子。刚子皮肤黝黑，略微脱发，个头不高，篮球却打得极好。他在宿舍唱过陕北民歌《兰花花》，还说逢年过节就会加入村里的腰鼓队。看得出，他格外擅长乐律。宿舍有一把小提琴，是郭昊文从家里带来的，已经在刚子的手里摩挲把玩多日了。
十月的南方，天气依旧燥热难当，仿佛夏天明明说好了退场，却拖着很长很长的尾巴，久久不愿销声匿迹。
午睡过后，大家各自出门。宿舍空空荡荡，两面墙上的壁挂电风扇摇头晃脑地出着风。青松坐在床沿上，仍是止不住全身上下的涔涔汗水。木床和书桌都被漆成橘黄色，越发让人感到热意。他仰头凑近电扇，迎着凉风自嘲道：这就是“被风吹过的夏天”么。
蝉鸣夜半，声声入耳，不绝如缕。
室友们躲在各自的乳白色蚊帐里，有的看书、听歌，有的和异地的女友煲电话粥。
兰野君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声线好像拖着羽翼，绕着天花板转了好几圈，才在“啊”的音符上戛然停止。他慌里慌张地缩在枕头边，嚷道：“有蟑螂！好大一只！刚才还在我的腿……哦不……我的床腿跟前。”
郭昊文听说有蟑螂，翻了翻身，左右看了看，有点躺不住了。
张景天抢过话来，啰嗦道：“我觉得蟑螂给我们提了个醒，那就是宿舍卫生得重视起来了。大家的脏衣服应该按时洗，放久了肯定会吸引小强和其他虫子的……”
兰野君焦急万分，打断了他的话，说：“先打死蟑螂再说，行不行！我最受不了蟑螂啦！”
青松看着兰野惊恐万分的样子，莫名就想发笑。可又看他眼神害怕得那样真诚，便忍不住决定下床，帮他解了这个易解之围。
众人商定，秦大刚拿一只凉拖守住门口，李金用撑衣杆敲打宿舍各处的黑暗角落，丁章给李金打手电筒，青松拿一只拖鞋伺机出手，力争一招毙命。
张景天没有发挥咏春拳的威力，而主动请缨要指挥灭蟑的行动。谭仁亮、郭昊文和兰野都在床上翘首张望，等待蟑螂现出原形。一瞬间，宿舍里有种如临大敌、同仇敌忾的架势。
灭蟑行动十分顺利。青松和李金配合默契，一捅，二赶，三拍，大功告成。秦大刚将蟑螂尸体扫入废物篓子，拿到楼下，丢进了垃圾处理站。
兰野仍心神不宁，他想起前几天扔在桶里的脏衣服，下床拾掇了一番。
郭昊文钻进卫生间，蹲了半天也不见出来。
转眼到了往常睡觉的时间点，却由于刚刚经历了刺激的灭蟑事件，大家仍然神经紧绷，毫无困意。
“我们开个卧谈会吧。大家聊一聊，来华大前都有过什么奇闻轶事。”天人兄突发奇想。
“要聊也是你先聊。说吧，你有什么趣事？”郭昊文故意怼他。
“对，拳师你先说，你中学谈了几个女朋友？”丁少对他发起诱导。
小东北、仁亮、兰野君、刚子和青松竞相附和，都说拳师得作个示范。
夜色越发深沉，窗外的凉气透进了屋里。
大家最喜欢聊的话题是女生，拳师说他高中暗恋过校花，郭子说他爸的同事想撮合郭子和那人的女儿，兰野说他将来要娶个日本老婆，小东北说自己还没处过对象。仁亮和刚子更愿意聊网络游戏，他们经常讨论DOTA和魔兽世界。丁少说他没谈过恋爱也不会打游戏，但他对大家的事情都很好奇。
青松没有对大家提起南红。他觉得，如果说他有过爱情，那也是神圣而不可分享的。即使他并不觉得室友们的畅谈有何不妥，但他还是不愿剖开隐秘的内心，让人看到此间的星空或深渊。
从某种意义上讲，大学宿舍就是半个迷你的中国。来自天南海北的学生聚集在同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起初操着方言浓重的普通话。而等到毕业时，他们发现，大家已讲着相同味道的语言。
大学是美好而充满希望的。青松意识到，与室友们相比，自己缺少许多有意义的阅历和见闻。他没有去过北京、上海和广州这样的大都市，更没有像兰野一样到过国外。上大学以前，他只见过雅城、成都，还有戈县县城。然而，他有自己的特质，每个人都有独属自我的品性。他坚信，大学能改变人生的轨迹和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宿舍已安静下来，只剩电风扇边摇摆边发出的呼呼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