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火车
城里的太阳不露脸,却把人闷得发慌。
成都北站的广场上,人们要么躲在树荫下,要么钻进广场两侧的商店、超市或者肯德基快餐店里。
距离进站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青松和前来送行的朋友们站在靠近进站口的墙根下。
听说青松这次考到外省大学,在成都读大二的老同学雷小虎,和青松表弟杨俭,不约而同来到火车站给他送行。他们给青松买了一袋零食和饮料,陪他聊起复读一年的经历,又聊到他们在大学里的趣闻轶事。
仨人你一言,我一语,拉东扯西地聊着天。青松的脑海里,还时不时泛起早晨从家里出门的场景。
早上,父亲没像往常那样一早就去工地上班。
吃过早饭后,青松准备出发。父亲叮嘱他,到学校安顿好了,就给家里来个电话。母亲把他送到院门外的路边,抹着眼睛,让他自己去汽车站搭车,说路上吃喝的东西都在书包里放着,别饿了肚子。
青松告别了母亲,又望了望院门里,转身拖着硕大的行李箱,朝坡下的镇街走去。
他没有回头,因为他能想象到父母对他不舍的样子。
他也很多次设想过离开家时的心情。可是,直到真的踏出家门时,他才体会到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被无情的距离慢慢撕裂开去。
青松的泪水在眼眶打了个转,又沉入了眼底。
为了不负梦想,他不得不告别家乡的青山和父母,告别潼河岸上的童年。他想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在离开家乡时改写的那首诗: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火车窗外的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奔赴各自的方向。列车员关上车门,火车鸣响汽笛,驶出站台,送别的人们在站台上久久地挥手张望。
青松没让雷小虎和杨俭进站送他,因为送人还要买几元钱一张的站台票。
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
他的箱子和书包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一眼就能看着。临出门前,父亲特意交代他放行李的注意事项。
他掏出票再看一遍,车厢、座位、靠窗一一准确,才安安稳稳地坐定下来。
“小伙子,你去哪里?”紧挨着青松的中年男人随口问他。
“去潭城。”青松回答道。
“是去上大学吧?上哪个大学啊?”男子来了兴致。
“华中大学。”他回答。
对面坐着一个穿黄色长裙的女孩。她看着青松,稍显激动地问:“你也是华大的呀?”
“嗯,我刚考上华中大学。”青松接着说。
“我也是华大的,我们可以一起去学校啊。”女孩高兴地说。
“来来来,当心脚下啦。啤酒饮料矿泉水,香烟瓜子八宝粥,还有新鲜的水果啦……”列车售货员推着小车,缓缓走过,整个车厢甚至整列火车都在这叫卖声中被激活。
“来包烟,有没有天娇烟?”女孩旁边的年轻男子朝售货员问道。
“有的,十五元。”售货员递给他一盒烟。
“给你钱,车上的烟贵五块呢!”男子边递过钱,边抱怨道。
火车渐渐驶离城市,窗外是黄绿相间的田野,白墙灰瓦的村落,还有一座座高低各异的山丘。
青松搭乘的是空调快速列车,车身外观为红色线条。他坐在硬座车厢,车厢里有空调、饮水器、盥洗池和卫生间。与刚才在车站外的炎炎烈日相比,他十分满意第一次坐火车的体验。
“我们国家的火车跑得太慢了,小日本的那个什么干线,比咱们的速度快两三倍。”抽天娇烟的男子说,看得出他想找人摆龙门阵。
“你说的是新干线,人家确实跑得快。”中年男人响应道。
年轻男子给他递上一支烟,两人边抽边侃。
女生微微侧向窗边,看着窗外。
“这硬座坐着太恼火了。”年轻男子埋怨道。
“硬座就是硬坐,硬着头皮坐嘛,嘿嘿嘿。”中年男人开玩笑说。
青松和女生相视一笑,似乎都对这个“硬座”的解释表示欣赏。
“你学什么专业?”女生对青松说。
“法语。”他回答。
“哦,男生学外语的很少啊。不过,法语好像是热门专业。”女生说。
“我也不清楚,报志愿时填错了,本来想报法学。”他说。
“哈哈,你太有趣了吧。”女生被逗乐了,说:“没关系,说不定法语比法学更好找工作呢!外语专业的女生可多了。”
聊到这个话题,青松有点不好意思。他想起南红,自从第二次到县医院看她后就没再去过,只通过一次电话。暑假里,他曾写了一封信,托镇上一个和南红关系亲密的女同学带给她。
他很茫然,不知道她的病能否好转起来。
列车钻进隧道,几秒钟就冲出隧道口,过会儿又钻入下一个隧道,在光亮与阴影中反复切换。
青松注意到,在经过一些隧道前,火车会鸣响长长的汽笛。他曾在一期纪录片里看过,一声声的汽笛是向英勇牺牲在铁路沿线的铁道兵战士致敬,上世纪六十年代,他们为修建这条西南铁路大动脉奉献了青春和生命。
青松还在想着写给南红的信。他在暑假里花了几天才写好,把自己的全部心思装进信里,希望有一天可以再从她手中接过那封信,重新打开,然后对她说:你看,我说过的话,都应验了。
火车从白天开进黑夜,一路向东疾驰,穿越了雪峰山脉。
车厢里的乘客吃着五花八门的晚餐或零食。有人刚从包里摸出苹果,不小心掉在地板上,“咚咚咚”地滚过了好几个座位。有年轻夫妻守着裹在襁褓中的婴儿,一个抱,一个哄,小孩偏偏“哇”地一声哭出来,俩人忙得团团直转。不远处的座位上,四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在打扑克,纸牌被摔在桌板上的声音刺激着青松疲惫的神经。
坐在对面的女生又和他聊起大学,还告诉他自己的手机号码,说到了学校可以和她联系。青松随身带着一部诺基亚手机,是在外地打工的姐姐给他买的,前段时间才寄回老家的。但他还没办手机卡,等到了学校,再办当地的电话卡。
他又想到姐姐青梅。姐姐大他九岁,青松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姐姐已经开始给他换洗尿布了。青梅在镇上读完初中,成绩不好不赖,父亲希望她继续读高中,而且盼她努力考个大学,将来变成城里人。
姐姐不爱读书。她没有上高中,而是去镇上的招工处报了名。她说她现在就想去大城市见识见识,将来也能在城里落地生根。
身旁和对座的男子都睡着了,一个还打着呼噜。女生在看书,车厢内灯光有些昏暗,她好一阵也没翻过一页。
不知不觉间,一片黑暗,一片光亮,一阵眩晕,一阵清醒,青松在梦乡里同一整天的经历作着无休无止的纠缠。
第一次远离家人,奔赴异乡,在火车摇曳如篮的节奏中,他开始学会习惯,以迷离的梦境为起点,当他一觉醒来,就会发现新的世界。
列车还在驶向一望无际的中部平原,高大的雪峰山被远远地留在退隐的铁轨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