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经世居
首都大多数高校都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特点,那就是校园方正而小巧。
与前些年各地高校疯狂圈地的做法相反,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大都市,大学很难扩大地盘。于是,它们集中精力招揽人才,提升软实力。在北京,办学实力的比拼指标显然不那么在乎占地面积。
在首都的城市版图上,贸大校园就像一小块豆腐的横切面,被东西和南北走向的四条大街切割成规整的长方形状。校内有一条笔直的大道,从学校东门通向西门,在两处大门执勤的保安大叔几乎能用喊话的方式交流业务。同学们调侃说,从东门进校,一条微博还没刷完,就走到西门了。
青松喜欢校内花园中央的一大块草地。一条精心开凿的水渠从草地上蜿蜒而过,汇入花园旁侧的人工湖。
没课的时候,青松常到湖边散步,看着一群鸭子在湖面上巡游。它们的羽毛颜色各异,有灰的,有白的,有黑的,却结队成群地挤在一块。当一只调皮的灰鸭跳出水面踱向草地时,鸭群也跟着躁动起来,纷纷往岸上扑腾。不一会儿,它们就都在草地上啄虫子、晒太阳、打滚儿了。
如此小的校园里独留一方乐土,还养着一群鸭子,这可能是学校用心良苦的妙招吧。
青松猜想:学校深知大学生学业负担重、心理压力大,于是开辟这样一片草地,放养一群小鸭,让同学们在课余时间看看这些悠闲的小动物,有利于缓解他们焦虑和紧张的情绪。
的确,这队鸭子成了贸大最受欢迎的萌宠。而同学们,每天仍会像车轱辘般忙碌地穿梭于教学楼、宿舍楼、食堂与图书馆之间。
人工湖的边上有一座大学生活动中心。在这栋外观典雅的玻璃楼房里,各学生组织和大小协会都占有一两个自习室或活动室。经世居、四海居、巴别馆、翰文馆等等,都是同学们对它们别具一格的命名,从饱含京味儿的名字上很容易判断它们是哪个学院的场地。
青松读的是国际商贸专业,所以他常去经世居自习。他曾对宋星自嘲地表示,此生注定与国际贸易专业结缘,多年前从农大的国贸专业逃离,而今再次攻读这个专业,似乎在经历一场千淘万漉的漫长修行,即使千万般挣扎,也不过是忙忙碌碌后回归生活的原点。
读研的日子比本科时稍显惬意,因为不再有满满一天的课程,而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导师和同门一起讨论或研究。
除了上专业课、做课题和写论文,研究生的生活实在找不出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了。
在一次又一次的投稿、修改、被拒、再投稿的过程中,青松除了体会到酸楚和无奈,还能感觉到学术产业像所有其他行业一样,被一只不可见的大手牢牢钳住,任你一个科研小白在其中哪吒闹海,也闹不出个动静。久而久之,大部分研究生都在消极怠惰的心态中丧失或已经丧失了谈情说爱和谈笑风生的精力和动力。
青松接到过庄仲打来的电话,说他和董欢欢分手了。
“我原以为,我会为了董欢欢一辈子留在西北,没想到她移情别恋跟翻书一样快。也许她这不是移情别恋,因为现在和她好上的是她的发小,可能他们很早就有苗头。”庄仲在电话里沮丧地说。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青松走到自习室外面的走廊上,小声对他说。
“要不是为了她,我早就考研究生离开这里了。”庄仲生气地说。
“我觉得你也该尽快考个研究生。我考研不还是你的建议么,不然我还在铁大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青松诚恳地说。
“我会考虑的,如果今年报考,我打算考到上海,那边离家近,以后再也不回兰市了。”庄仲可能是真的很爱董欢欢,否则话里话外不会如此义愤。
青松对庄仲又是安慰又是鼓励。挂断电话后,他想,庄仲这个人心思藏得挺深,平时见他大大咧咧,对兰市赞不绝口,其实他在骨子里瞧不起西北,可他从未表现出来。这或许也是一种本领,有人赞其为修养,有人贬其为虚伪。不管怎样,步入这个成年人的社会,谁又不自带虚伪的特质呢?如果有人丢掉虚伪,那么碰得头皮发麻之后,也不得不重新用虚伪来武装自己,方能对抗残酷的现实。庄仲对董欢欢也许是真爱,他把她优先考虑在自己的人生规划里;但董欢欢对庄仲可能是真的不爱,因为她很轻易就把他从自己的人生规划中踢除出局。
返观他和梁紫的感情,他们之所以出了问题,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物质条件对感情关系的盘剥和压榨。
在这个时代,有房有车有存款几乎是谈婚论嫁的标准配置。面对这些难题,梁紫在感情的天平上倾向父母,以致于她对青松的态度变得模糊。她虽然喜欢青松的性格和才情,但也明白他给不了更好的现实条件。因此,在度过了乌托邦式的想象阶段以后,爱情便进入了用五官和身体去判断的形而下的实践阶段。梁紫不是圣女,她很难凭借一己之力摆脱这种难缠的局面;而青松,他不觉得无辜,却深感无奈。他曾感激涕零的贫穷,让他从小在逆境中突破自我,一路奋发考上大学,从而走出大山,在城市见了世面。但后来,贫穷却一夜之间变成了枷锁,它用物质的木枷扣住了精神的头颅。青松只好在感情游戏里带着枷锁跳舞。
多愁善感不能当饭吃,更没法替他完成科研任务。
青松来不及为庄仲遗憾,也没功夫儿女情长,他还要继续快马加鞭投入到学习和写作中去。
他常常在经世居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他会去楼道尽头上卫生间,或是去饮水间接杯热水。导师布置了“如何在国际贸易中保护自主知识产权”的讨论主题,将在不久后的师门聚会上将进行交流。
在经济学方面,青松是半路出家,没有深厚的功底,所以读起书来较为吃力。好在他肯吃苦,用更多的时间保证了学习进度。他整天泡在经济理论和案例中,看起来倒有不小的收获。
有一天,他在饮水间捡到一张校园卡。卡面上有失主的名字,叫黄莺。从头像照片上看,黄莺扎着马尾,容貌清秀,眼睛很大,还是多眼皮,微笑的样子让人觉得如轻风般绵柔,用流行的词语来说就是治愈。
不知道是不是这张治愈的面孔给了他等待失主前来认领的理由,青松在饮水间门口待了许久,盼望这个黄莺回来寻找失物。然而,他望穿秋水也没有等来失主,便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扫兴,悻悻地将卡片放到了一楼大厅的门卫室那里。
过了几日,青松又在饮水机前接水。他眯着眼睛,一连串国际商务术语还在他的脑子里飘来荡去。
“啊……呃……烫死我了……啊……”他忘了关水龙头,被开水烫了足足两秒才反应过来。他的叫声震惊了路过的同学,大家像注视疯子似的溜边走开,有位女生还捂嘴偷笑着走了。
从翰文馆走出来一位女同学,刚好瞧见青松在洗手池边伸着胳膊冲凉水。
她走到青松跟前,说:“同学,你的手没事吧?”
青松低着头,回答说:“不小心烫了一下,没啥事,就是破了点皮。”
女生回到自习室,很快又返回来,拿着一个小瓶,说:“给你,涂些药膏,清洁皮肤,先缓解一下。”
青松很意外地抬头看了看她,接过药膏瓶,说:“谢谢你,同学。你人真好。”
女生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学院的?”
青松说:“我叫青松,商学院的研究生,刚研一。”
女生说:“哈哈,你看着不像研一新生嘛,还以为你是老师呢。”
青松傻笑,说:“你也是研究生么?看你也不像本科生吧?”
她看起来有二十六七岁,青松也毫不掩饰地说出真实想法。
女生说:“你这人真是嘴不留情啊,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她补充说道:“我读博士了,今年博一。”
青松听说她是博士,不由得肃然起敬,玩笑着说:“师姐好,失敬失敬,嘿嘿。”
女生话锋一转,说:“你是不是捡到过我的校园卡?”
青松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噢……原来你是……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黄莺,你的头像……比你现在年轻好多哩。”
黄莺见他涂抹了药膏,从青松手里夺过小瓶,说:“你这人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给你药膏,你却数落我。”她转身就要离开。
青松追上去,说:“谢谢你,黄莺同学。你名如其人,好看又好听。”
黄莺头也没回,径直走进了翰文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