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旧宅
父亲不愿继续吃进口的特效药。
他像个小孩似的不管不顾,决不妥协,任谁说什么道理都无济于事。
大家苦口婆心地劝说几日,他才勉强同意改吃中药。县城的一位老中医给开了祖传秘方,大姐每星期去县里抓一次药。
对于老中医的叮嘱,父亲倒显得言听计从。
每天清早,他早早就去潼河边散步,边走边拿双手揉捏腹部两侧,深呼深吸,放开嗓子大吼,排泄体内郁气,舒缓心情。
贸大分管研究生的辅导员给青松打来两次电话,询问他的近况和返校时间。看着风烛飘摇的父亲,青松不想在这时候离开老家,他放心不下父亲前景未卜的病况。
吃饭时,父亲见儿子心神不安,便对他说:“松娃,我这病没啥,已经这样了,不能耽误你的学习,你这两天就收拾去北京吧。”
青松心里难受,却说:“学校那边没啥事,不去没关系。”
父亲沉默不语,母亲和大姐也劝青松尽早回学校,说父亲只在家调养,有她俩照顾就够了。
在瓢泼的大雨里,青松坐上火车去北京。被淋湿的衣袖和裤脚,在漫煎长熬的旅途中一点点被风干。
黄莺在校门口接他。
看着青松黑瘦了一圈,黄莺差点没忍住哭出来。她拉住青松的手,紧紧地攥着,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赐予他,帮他渡过难关。
青松到学院销了假,又向导师报了到,就开始投入找资料、写论文的生活节奏里。
每天,他都和黄莺在翰文馆门口分别或碰面。午餐和晚饭,是他们一天里最轻松自在的相会时刻。胃部的需求似乎遏止了其余的烦恼和压力,使他俩相信,只有吃饱了,才能解决一切问题,尤其是那些棘手的问题。
临近元旦时,大姐打来电话,告诉青松父亲已经三天没吃下东西了,也没有力气下床走动,还不断要求把他移到旧宅去住下。大姐还说,母亲不让她打这个电话,但她看着父亲的样子心如刀绞,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他,因为除了父亲外,青松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前些日子,爸总是对妈念叨你的终身大事。他说,和他年纪相当的人都抱着孙子逛集市哩,他这辈子不奢求看到孙子了,可不看到你成个家,他心有不甘啊。”姐姐在电话里说着,就哭了起来。
“爸妈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这么多年你都很少和家里说过谈对象的事情,也许你自有你的盘算吧。妈只是安慰爸,劝他放宽心。她说,青松是村里最能读书的娃,将来还愁找不到个好人家的闺女。”大姐控制住情绪,继续对他说。
青松默默听着,他独自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北风像刀子般刮扯着他裸露的手背。
“姐,你告诉爸,让他好好吃东西,我这就买票,元旦节带对象回来看他。”青松嘴上对大姐如是说着,心里却对带黄莺回家的事没把握。
在去食堂的路上,当青松说想带她回老家时,黄莺迟疑了片刻,然后面色凝重地说:“我前阵子就想到过这个情形,既然你提出来了,那就让我问一问我爹娘的意见,好么?”
青松听出她并无排斥之意,便感激地说:“好,莺子,谢谢你。我以为你会一口拒绝我。”
黄莺边拨打家里的电话,边朝青松撅了噘嘴,低声说:“我在你心里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么?!”
青松摸了摸后脑勺,脸上笑得尴尬,于是挽住黄莺的胳膊,表现得格外亲昵。
黄莺的父亲听女儿讲完青松家的事情,当机立断,同意她跟随青松回一趟老家,还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莺子,做父母的都希望看着儿女成家立业,咱能理解他家人的想法。如果你们真心相爱,爹支持你,去做你乐意做的决定。对了,你别给你妈打电话,有事和我通气就好了。”
黄莺和父亲谈妥了,还未挂电话,便听到电话那头传来黄莺母亲响亮的声音。她娘肯定在责怪老伴的自作主张,很可能还会和他冷战好几天了。
当下,青松买了两张第二天回老家的高铁车票。
父亲已经被安顿到了老宅,因为母亲和大姐实在拗不过他的固执。
老宅里有一张陈放多年的木床,青松儿时和父母一起挤在床上,在昏黄灯光笼罩的无数个夜里,送走了安然无忧的童年。
大姐到村口接迎青松和黄莺。她第一次见到黄莺,脸上挂满了笑意。青松心知大姐是强装笑颜,她是想让黄莺感受到家人的热情。
黄莺见过了青松母亲,又和青松到老宅见父亲。
走进旧宅,青松闻到一股失散多年的浓烈气味。那是墙土、梁木和潮气融合而成的味道,曾经带给他沁人心脾的温暖,眼下却阴冷得令他打了个寒颤。
父亲让母亲扶他坐起来,吃力地睁大眼睛,看着孩子们,高兴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娃他妈,还不弄饭去!松娃,你们快去吃饭吧。”
母亲刚要转身出去,父亲又叫住了她,说:“给我盛碗稀饭,加两块泡菜。”
母亲看了看父亲,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旧宅张罗去了。
黄莺问候了青松父亲,父亲微笑着点点头,嘴唇却始终紧闭。大姐察觉到了什么,匆忙让青松带黄莺去帮母亲准备饭食。
晚上,大姐和黄莺睡下。青松说服母亲,夜里由他照看父亲。
父亲睡眠混乱,一会儿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反复几次后就没了瞌睡。他的意识混沌,半睡半醒时说一些七零八碎的话,像是在和谁交谈。
青松躺在临时搭起的小床上,旅途的倦意在亲人的苦痛面前荡然无存。他静静地守着,陪着,听着,难过着,祈祷着。
半夜,青松迷迷糊糊地听到父亲喊他,那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睁眼看了看父亲,果然父亲正示意他过去。
父亲想要起夜,青松抱着他艰难地坐起来。父亲好像流下了眼泪,青松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也偷偷流着眼泪。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个男人,用泪水连通着父子深情,却谁都没有说出一个爱字。
很多年后,青松坐在父亲坟前,他仍在想:在旧宅的那个晚上,父亲为何而泣,是为生命走到尽头的不舍,还是为放心不下的儿子?自己又为何流泪,是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凄怆,还是为无法达成父亲心愿的愧疚?
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不乐观。
一家人在旧宅进进出出,好像都很忙碌。可对父亲的病情而言,一切忙碌都于事无补。
母亲去离镇二十里远的山里请回一位背着蓝布褡裢的白胡子老先生。他围着旧宅转悠了数圈,又绕着新房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对母亲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就背起褡裢离开了。
母亲哭了一阵,把大姐和青松叫到跟前,擦着眼眶,说:“老仙人说,你们爸可能就在这几天了。”
大姐也哭了,青松怔在那里,像是听到一个判决结果,却不愿相信它是对自己父亲下达的。
黄莺站在一旁,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她走过去,拉了拉青松的胳膊,似乎她也是这家的一份子了。
青松对黄莺说:“我不信这世上有神仙,更不信江湖术士的鬼话!”
黄莺安慰道:“伯父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黄莺爹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除了关心女儿出门在外的境况,还特意问到青松父亲的病情。他给出了一些中医治疗的建议,黄莺转告了青松,但总归是病入骨髓,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再煎熬的时日,都在无声的忧愁和悲伤中一点点流逝。
白天,母亲一直守着父亲,她说她没有一分钟敢合眼,因为父亲每隔一会儿就会和她念叨起许多死去多年的人,有青松的姥爷,还有父亲的爷爷。母亲说父亲已开始犯糊涂了,他白天说窗外的月亮咋那么亮,晚上问母亲咋还不给他做中午饭去。
“青松,青松,快起来!爸不行了!快点过去!”大姐边喊,边把青松往起来拉。因为连续几日熬夜守着父亲,这天上午又把黄莺送去了县城,看着她搭上回北京的火车,回到家已精疲力尽。中午吃过饭,青松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没来得及穿鞋,急忙跑到父亲床前,他已经微闭了双眼。青松用力拽着父亲的手,大声呼喊:“爸爸!爸!”
父亲似乎还在反抗,顽强地反抗,他的嘴唇轻轻抽动了几下,眼角滚落下一滴泪珠,齿缝间发出最后一丝气息。
母亲和大姐在旁边嚎啕大哭。青松蹲在床前,拉着父亲的手,泣不成声。
母亲哽咽着说:“松娃,你爸他走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青松呆坐在床边的地上,久久望着父亲的脸。直到负责入殓的师傅来到床前,他才被拍醒过来。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穿一袭白色长衫,站在村口的皂荚树下,背一个竹篓,那是青松三岁前坐过的背篓,父亲说他要出一趟远门。他还说,回来时要给青松带一包糖果,让青松快点回家去。青松就在村口捉蝴蝶,蝴蝶啊,好多的蝴蝶。
青松低垂着头,无精打采地走出老宅。亲戚和邻居们都闻讯赶来,搭手料理父亲的后事。母亲和大姐在安排各种事情,青松却不知能干点什么。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老宅屋后,却见几只白色的蝴蝶,正在青瓦屋沿上翩翩飞舞。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后来干脆变成了一只,化作一个白点,最后连那白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松想起庄子所云:生者,寄也;死者,归也。
也罢。既然贫穷令他无法挽留亲人的生命,那就让父亲像蝴蝶一样归去吧!最起码,父亲不必再面对世上永无休止的烦恼和纷扰,把它们留给活着的人去经历去化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