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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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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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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连载

第三章 县医院

三、县医院

戈县是全省重点扶持的贫困县。由于山区地形限制了对外交通,本地经济和社会发展成为长期的老大难问题。

戈县人民医院坐落在这座川北山城的半山腰,周围建满了高低错落的民房、厂房和小商店。县医院的医疗水平一直比不上邻近的梓城医院和充县医院。即便如此,医院还是得承担起辖区城乡居民的看病需求。无论何时何地,在病人心目中,医院和医生总会被临时抬升为神一样的形象。

提起医院,特别是城里的大医院,三甲医院,给人的印象一般都是人头攒动、长队如龙、喧嚣鼎沸的场面。但直到千禧来临的头几年,我国乡镇与县级医院的拥挤程度,还远远没有如今这般令人难以置信。

戈县医院分布在一片高低起伏的园林间,人流量小,环境静谧。

爬山虎的藤蔓覆满了三层住院大楼的整面高墙。假如还有充足的空间,它们肯定还会继续疯长。

南红躺在靠窗的病床上,面容素净,略显苍白。她刚吃过半个苹果,现在睡着了,身上盖着淡蓝色被子。

青松坐在床边的板凳上,窗外的棕榈树叶在微风中簌簌作响。

高考过后,这是他第一次到县城来,也是第一次探望生病住院的南红。

几年前,南红母亲就开始在县里一家小吃店打工。早上,她给南红送来米粥和小笼包。等到护士给女儿挂上吊瓶后,她又回饭店上班了。

青松坐上镇里最早一班汽车到县城,十点就来到医院,找着南红的病房。

在病房门口,他看见南红靠在床头听MP3,那是她爸去年从广州带给她的新年礼物。

一阵难言的痛楚涌上他的心头,就像三天前得知南红查出肾衰竭的时候,青松抑制不住对病痛的厌恶,和对死亡的恐惧,还有对无能为力的现实的咒怨。

“你醒了。”青松轻声说,南红抬了抬眼皮。

“嗯。你怎么来了?”她仰头望着输液袋,说:“几点了?”

“不到十二点,你饿了么?”他温柔而关切地问。

“还好吧。”她说:“等下打完点滴,我们去医院门口吃米粉吧。我想吃肥肠粉。”

青松点头说好。南红对他嫣然而笑,眉宇间却少了往常的快乐。

川北米粉在全省美食榜上挂过号,尤以梓城的肥肠米粉为最佳,戈县的米粉营生也多以肥肠米粉为特色。

一碗麻辣红油,加上肥肠、葱花、香菜、炒花生米,再来点陈醋,色香味美的米粉,让憔悴许久的南红看上去开心了不少。

她边吃边和青松调侃高考成绩。他们聊到理科班尖子生雷小虎,说他预估分数超出重本线100分,有机会报考人民大学。

南红说青松要是考上名牌大学,必须请她吃十顿大餐。说完,她就沉默了,埋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米粉。

青松知道,她在为自己没能参加第二次高考而难过。

他没法说出安慰的话,只是默默陪着她,盼望时间在这个不走运的女孩身上投下一丝怜悯和慈悲。

青松相信,自己算是正常发挥了,文科综合卷比去年的感觉更好,保守估算能高出一本线30分。对于乡镇中学的学生来说,考出这个分数实为不易。

然而,见到南红时,高考结束的轻松心情被一扫而空,一股隐隐的忧伤开始刺痛他敏感的神经。

本届高考增加了热线电话查分的渠道。

青松站在家里的座机电话前,深吸几口气,拿起话筒,拨通查分号码,输入考生信息,便听到语音播报“您的总分581分,语文125分,数学……”。他猛地把话筒拍在座机上,如释千钧重负般,隔着窗户对正在屋后菜园里浇水的母亲说:“妈,高考成绩公布了,我超过重本线了!”

母亲满脸笑容,说:“好啊,松娃。等你爸回来告诉他,让他高兴高兴!”全家人绷了一段时间的紧张情绪,终于开始释放开去。

青松第二次高考的好成绩,很快在镇上和村里的亲戚朋友中间传开。父亲每天出门去建筑工地上班也显得格外高兴,母亲每回从菜市场或小商店回来都喜形于色。

青松明白,在这个闭塞的小镇上,高考对一个孩子和他背后的家庭,迸发着难以估摸的影响力。

青松被夸为小镇中学的传奇。

在高一分科时,他选择了文科。老师们都劝他,想考重点大学就应该学理科。确实,每年高考文科的一本线上线人数和理科有着地下与天上的巨大差异。镇中学的办学历史上,还从未有文科生考上重点本科。

但是,青松用两次高考超过一本线30多分的稳定发挥证明了自己,成为这所农村中学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文科生,也成为唯一一个连续两次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

得知自己被华中大学录取的那天晚上,青松躺在床上,看着窗玻璃外灰蒙蒙的夜色,辗转良久也难以入眠。

他在回想填报志愿时的粗心大意,法学和法语仅一字之差,他竟鬼使神差地填上了法语的专业代码。他又想到,南红原本希望这次能考上三本,却出师未捷先病倒,而且听说这病治不好。

千愁万绪,在脑海里打着转儿地排演了一番,他才幽幽睡去。

班车疾驰在开往县城的川陕国道上。这条路蜿蜒盘旋在秦巴山地南麓,是古代贯通巴蜀与中原的必经之地。

青松望着车窗外,远处群山绵延起伏,山谷下白墙灰瓦的村落星罗棋布。他想起《戈县志》里记载的一副楹联:

 

千万古不改溪山是秦蜀通衢晋唐旧县

数百家自成村落愿文贞再出诸葛重来

 

世代繁衍于古蜀道边的祖辈,见证过日月轮替、王朝兴废、革命战争和崭新时代。到了青松这代人,他们难道还会固守此地,却不会向往云山之外的另一番风物么?

两个月前,南红被查出肾衰竭晚期,那时离高考只有四十多天。这种病令人谈虎色变,几乎能摧毁一个普通家庭的一切。医生讲,可以考虑给病人换肾,以延长生命,但换肾需要一笔不菲的费用,何况还需找到与之匹配的肾源。

医院每三天为她做一次血液透析,一次的费用也为数不小。

南红父亲从打工地赶回来凑治病的钱,母亲仍在小吃店和县医院之间两头奔波。

青松第二次到县医院看望南红。病房里住进了其他的新病号,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小男孩。

“我不想治了。”南红对坐在病床对面的青松说。

“为什么?”他问道,往床沿这边凑近了些。

“我不想再花爸妈的钱,他们没有钱了。以后还要供我弟上学。我知道,我这病治不好,这是我的命。”南红异常平静地说,竟没有掉一滴眼泪。

青松目光凝滞了片刻,说:“你别胡思乱想,你这情况必须静养,心态保持乐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话显得苍白无力。

“谢谢你,青松。听我妈说,你考上了外省的大学,真为你高兴。以后我们再也不能结伴回家了。”南红表情落寞,却强装开心地说。

“等你病好了,去我的大学找我玩。”他说。

“好。”她高兴地回答。

走出医院,青松沿着盘山公路向山脚下的汽车站走去。

他回头看看住院大楼,还能隐约望见南红病房的窗户,怅然若失地呆立了片刻,他迈开脚步下到车站等车回家了。

青春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年轻的孩子们,谁也不敢轻易采摘它。

乡村的孩子,很少有人细心读过张爱玲、倪亦舒和毕淑敏。但是,他们淳良朴实的天性,让他们的情感变得格外明亮、清澈,仿佛青山碧水间的广阔原野,又像深山密林中的潺潺溪流。

爱情裹挟着花朵的香味,散发着男孩的忠诚,滋养了少女的芳心。

然而,对于青松和南红,他们有许多共同的想法秘不可宣,彼此间不吐一字却心领神会。

在最好的年纪里,突然电闪雷鸣,突然没了风和日丽。

疾病,可怕的疾病,成为青葱爱情的墓葬场。那些故事,还未开始,从未开始,就已被无情地掩埋。

每一次告别,都注定要承担不再有下次相见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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