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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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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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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连载

第二十九章 省医院

二十九、省医院

新学期伊始,研究生院就在网站上发布了硕博连读的学生名单。

青松还没来得及查看,就有师兄发来祝贺的消息。

他的内心波涛澎湃,匆匆下载了名单,激动地点击打开,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博士导师仍是他的硕导,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急切要同黄莺分享这个好消息。黄莺说她立刻从翰文馆过来找他,他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他又打电话给母亲,说博士申请成功了。母亲在电话里对父亲重复了一遍,青松听到父亲连声说“好啊,好啊”,然后咳嗽了几声。

青松明白父母既为自己感到高兴,却也牵挂他的终身大事,毕竟继续深造又需要几年光阴。

在父母看来,虽然学海无涯,但儿子成家却迫在眉睫。

他想起,有一年春节,一位在广东打工的邻居阿姨回老家过年。她见了青松,说:“松娃,你多大年龄了,还在读书么,别读成个傻子啦!”

那位阿姨接着又说:“你都三十了,还不打算结婚吗?看你爸妈,都急着抱孙子呢!”

青松不愿与她纠缠这类话题。他觉得,牛和马永远讲不到一块儿,就像鸡同鸭也只能各说各话。

高兴的消息还没热乎上几天,糟糕的事情就不请自来了。

大姐打来电话,告诉青松,父亲在医院检查了身体,医生说情况不太好,但需要进一步复查。

癌症是人类所有病痛中最卑劣的一种,它像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审判员,随便在某个时刻就突如其来地宣布对一个人的无情判决。无论如有期徒刑抑或死刑般,癌症都是对生命最邪恶的挑衅。

而医学,人类引以为傲的生命科学,对大多数晚期癌症依然回天乏术。

    青松匆匆搭乘火车,飞快地赶回老家。

在戈县医院的病床上,父亲对青松和大姐说,他没啥大毛病,在家休息调养几天就好了,没必要做啥复查了。

医生把青松叫到一旁,告诉他初步筛查结果为肝癌晚期,而且有病变转移的迹象,所以建议他们,尽快去省城的大医院复查。

青松听到“晚期”二字,脑子像被什么狠狠地击中了一样,“轰”地一下感到眩晕,然后泪水就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他知道“癌症晚期”意味着什么,却还是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医生:“肝癌晚期,还能治吗?现在马上治疗,能好转吗?”

医生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他平淡地说:“你父亲这种情况,发现得太晚。目前如果采用化疗,能坚持半年左右;如果用药物保守治疗,可能就三个月。”

回到病房,大姐刚给父亲买了晚饭,菜和米饭摆在小桌板上。

青松没告诉父亲和医生谈话的内容。

他看着父亲瘦削的体态,那可是自己儿时心中最伟岸的人啊。曾几何时,父亲一下就能把他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肩头,在月色清辉下扛着他往家走。他永远记得,父亲嘴里叼着的卷烟味儿,那是美好童年的味道。

可是,眼前的父亲却被癌症侵蚀着身体,他却毫无感觉般地坐在那里。他是有多大的能耐啊,在孩子面前忍得住病痛的折磨和内心的苦楚。

父亲端着饭盒,对青松说:“松娃,你跟学校请假了么?你刚刚申请到博士,该好好表现才对。过两天,你就回北京去吧,我没啥大事了。”

青松心里难过,却忍住不让父亲看见。

他回道:“学校那边不碍事,你别操心。咱们明天去一趟成都,给你再好好查一查。”

父亲摇着头,说:“别去成都了,在县里检查就够了。我没啥毛病,莫花那冤枉钱。”

大姐和青松商议再三,让大伯来劝父亲去成都做检查。大伯一直是家中最有本事的人,父亲历来也愿意听从大伯对大小事情的安排。

亲戚们得知青松父亲在县城住医院,少不了有搭车前来探望的热心肠。母亲也来过一趟,被大姐劝说先回去守家护院。

父亲一辈子要强,不想亲朋好友们像逛动物园一样来看他。他便答应了大伯的建议,和青松他们去成都复查,还说若查不出问题就直接回老家。

医院是这个世界上最奇特的地方之一。在这里能看到世上最诚实的孝心和最真切的悲伤,也能感受到最无情的死亡和最残酷的现实。

有钱没钱,都尽可能别进医院。

不知从何时起,医院成了比菜市场、超市和商场更加人声鼎沸的地方。青松一行三人从省人民医院大门处开始排队,逐次进入院内,到了挂号处继续排队等待。如此挂号、问诊、开方子、缴费、检查等环节一一完成,起码消耗了大半天时间。父亲一直勉强撑着,身体难受也不吭声,只管静静地看着大姐和青松忙前忙后。

医院的病人太多,做CT与核磁共振检查比在县医院慢得多。一上午,他们就完成了这两项,等待结果又过去了半天。直到快下班时,青松才从自助打印机上取到了检查报告单。

青松感到无可奈何,眼看父亲的病情一天天恶化,县里医生说还能维持三个月,而到省城等待治疗的过程,竟然花了好几天,现实真是太过残酷。

肿瘤科大夫把青松单独叫到办公室,告诉他通过对比县医院初诊结果和复查情况,可以确诊为肝癌晚期,并且如果不采取化疗手段,最多只能维持三个月生命。

青松急切地问:“医生,有没有能治疗的办法?国外的技术行么?”

医生说:“目前对这类晚期癌症,国内还没有办法从根本上遏制,只有通过化疗延长病人的寿命。”

青松焦急地问:“能延长多久?”

医生说:“少则多活一两个月,多则半年,视化疗效果而定。但是,有一点必须告诉你,你父亲年龄偏大,化疗需要病人承受一定的痛苦。”

青松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坐在凳子上,盯着手里的检查报告,一言不发。

医生又问:“你是做什么的?”

青松说:“我还在读研究生。”

医生停顿片刻,说:“我建议,你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可以用进口的靶向药物保守治疗,也有一定效果。但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在医院的走廊上徘徊了许久,青松才下楼和父亲还有大姐会合。他们在医院旁边找了一家旅店,先让父亲在房间休息。

在青松印象里,从小到大,家中大事都是父亲拿主意。而这次,事关父亲的生命,谁能为他做主呢?

青松和大姐给母亲打去电话,商量说应该把实情告诉父亲,让他自己做出决定。

青松站在一旁,看着大姐对父亲说出真实病情,仿佛观看法官对被告宣读最后的判决一样。事实太过残酷,青松不敢正视被病魔折磨的父亲。他们想尽到做子女的孝道,却像被缚住手脚的困兽,变得无力动弹。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问大姐:“化疗和吃药,哪个更花钱?”

青松说:“爸,现在咋还考虑钱,钱啥时候都能挣回来。”

父亲勉强笑着说:“我听说,邻村老李去年做过化疗,那家伙很疼,我不化疗。”

穷人家考虑重大问题时,心态往往既复杂又矛盾。他们既关注最现实的利益,又想让亲人拥有最好的感受,所以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夹击下,总是难以说服自己。他们尝试用高尚无暇的情感战胜财富匮乏的扼困,却被缴费单上的天文数字一棒子打醒,苍白无力到气喘吁吁。

父亲时不时翻身,好像一宿没睡,青松迷迷糊糊听到他擤鼻涕的动静。

青松也久久难以入眠。他想:谁人不想长命百岁啊,何况父亲才六十多岁。他劳碌了大半辈子,现在大姐和自己都可以供养他了,却遭此打击。谁又会甘心呢,他是在背着我们掉泪吧。可是,他白天却说,他不想再花孩子的钱,说挣钱都是为了将来,不用给他这个没用的身体再浪费,而且青松还有那么多花钱的地方等着呢。

按照医生的建议,青松给父亲办了住院手续。他和大姐说服父亲,先在医院住下,一边观察一边治疗。

大姐每天到食堂买饭,家在成都的小姑隔天就送来炖好的排骨或鸡汤。青松从刘肖和敬北那里借到些钱,他跟黄莺商量把自己兼职存下的钱拿给父亲治病。

黄莺毫无二话,还把她学费卡里积攒的几万块奖学金转给青松,告诉他亲人的生命无价可估。

青松回医院时,就陪父亲到楼下的花园里散步。父亲的鞋带松开了,青松蹲下替他系好。在抬头的瞬间,青松看到父亲眼里闪动着泪花。

青松记得,在他小时候,父亲放工后经常背着他回家。眼下,自己却是第一次为父亲做点什么,而这第一次竟像是唯一的机会,因为它很快就要从指缝间无情地溜走。

农村孩子往往不善表达亲情和爱意,但在他们心里,未尝没有某个瞬间、某些事件,是他们对亲人最深沉的爱的体现。

往后许多年里,青松时常想起他给父亲系鞋带的样子,还会想起那座花园和那一刻的天空。

几天后,正当青松带着凑来的二十万元去缴费处交化疗的手术费时,父亲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拦住他伸出一半的手,夺过银行卡,气愤地跺着脚,说:“叫你别瞎忙,我说过了,不化疗,也不做手术,在这儿待着干啥,明天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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