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鹞子梁
站在鹞子梁的田埂上,青松一手握着锄把,一手叉在腰间,远眺由西向东蜿蜒而去的潼河水。农忙时节,除了按时上下学外,他还会帮家里干点力所能及的庄稼活。
跟雅城的羌江相比,潼河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流。如果说大江大河总是同繁华都市相映才可成趣,那么潼河这样的涓涓细流,天生就和朴素无华的乡土私定下了终身。
几个月前,潼河的水流声还在遥远故乡的那头召唤他快些归去。此时此刻,潺涓的河水却像一位和蔼可亲的引路人,为他指向顺流而下的远方,仿佛在对他说:加油啊,青松!奋斗吧,孩子!你还会如愿走出大山,走向更远更大的地方。
中学在距家几百米的镇子上。
每到晚自习下课铃响时,青松已经箭一般地冲出了教室。他在约好的地方等候南红,她从另一栋教学楼下来。南红姗姗来迟,冲他嫣然一笑,说:“还以为你不等我了,走吧。”
他俩是少数几个家在镇里或镇子附近的学生,所以每天能通勤回家。镇里的孩子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上晚自习,青松和南红从那时起就结伴回家,一直到高中,俩人总是风雨无阻,相伴同行。
寒来暑往,日复一日,他们碰面的地点从小学的中央花台旁,换到初中的老梧桐树下,再到高中的百级石阶上。
南红明眸大眼,个子高挑,相貌出众。从初一到高三,不时有男生给她写小纸条,用当年时髦而暧昧的说法叫做情书。
有一回,青松和她开玩笑,说:“这些男同学给你写的纸条,加起来可以出版一本书了,书名就叫《情诗集》,你可以拿去发表了。”
南红虽然长得漂亮,却排斥早恋,她说早恋是舍本逐末、不学无术。她专心听课,认真学习,但始终成绩平平。高三的几次模拟考试,她从未冲上过三本线,着实让人替她郁闷。
青松忙完手头的学习,经常帮她温习知识点,还借给她自己的独门笔记。可每次考试的时候,她似乎仍旧会掉进一道早已等候着她的深渊,令她再怎么挣扎也找不到光亮和出口,最后逼迫她在绝望的窒息中被无情地湮没。
好在她心态还算乐观。尽管她很想考上本科大学,却也跟家人朋友声明,不是非要以上大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前一年应届高考后,南红不出意料地失利了。
不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在电话里跟外出打工的父母彻夜长谈后,决定回高中复读一年,再拼一次鱼跃龙门的机会。
小雨凉透心扉,秋天翩然而至。
中学的校园不大,却格外别致。中心花园四周有几排松树和柏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校时所栽,经过几代师生的灌溉培植,已经长成一棵棵参天巨木。
历史老师刚讲完法国大革命。青松被一阵下课铃唤醒,方才从撼人心魄的革命炮火中缓过神来,后排的姜杉正好喊他一道去运动场散步。
课间休息,对每一个中学生来说,算得上是苦涩时光里一道美味的甜品了。
秋雨初霁,树叶嘀嗒着水珠,草丛间散发出清新的绿香。
刚走到小卖部门前的岔路上,一阵喧哗声隐约传来。姜杉眼尖,老远就看到扎着马尾辫的南红,她正站在店门口。
姜杉说:“嘿,老兄,你家南红。”
青松使劲摁了一把姜杉的脑袋,骂道:“你这狗嘴,啥时候能吐出象牙!”
老远望见南红,好像在和卖货的老板娘争论着,青松绷了绷神经,觉得她肯定是遇上了麻烦事,便丢下姜杉,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发生啥事了?”青松走到南红身旁问。
“你怎么来了?老板娘不愿收我的硬币,她说一毛钱硬币没法用了。”南红委屈地说。
话说这间小卖部来头不小。能开在中学校内,本身就证明了它的实力。据同学们口耳相传,小卖部老板是校长的妹妹,也是来大陆投资的某个台商的情人。
几年前,小卖部公开招标时,当校长的大哥亲自为她坐镇,包养她的台商慷慨出钱,她便轻轻松松地盘下这家小卖部。
南红嘴里的“老板娘”,其实只是一个替校长妹妹看店的中年妇女,听说是那位女老板的远房亲戚。
青松和南红交谈之际,妇女回身坐到了玻璃柜台后,脆生生地嗑着瓜子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放在墙角的电视机,屏幕上闪动着赵雅芝主演的《新白娘子传奇》。
“阿姨,买东西。”青松说。
“要买啥?”妇女问道,目光却没有离开屏幕。
“一支中性笔。”青松按捺住不爽的情绪。
妇女懒意洋洋,微微挪动着身体,从货柜里取出一支中性笔。
南红站在青松身后,手里攥着十个一角钱硬币。青松从她手中接过硬币,等妇女递过笔来,他把硬币往柜台上轻轻一拍,拉着南红转身就走。
在某些紧要关头,中年妇女往往能爆发出惊人的反应力。
看店女人“哎哎哎”连喊三声,从小卖部内飞奔出来,一把拽住青松的胳膊,想要夺回那支无辜的笔。
青松绝不会轻易束手。妇女身材矮胖,抢夺中占不到便宜,没办法从青松手上夺回目标。
她强扭着青松的空手,把硬币往他手上塞,一边破口指责道:“你敢拿着笔就走?把笔还给我!”
南红躲在一边,怕闹出太大动静,扯了扯青松的袖子,说:“别跟她争了,我们还给她走吧。”
青松早已怒不可遏,涨红了脸。
他朝妇女恨了一眼,大声说:“请你看清楚,这是人民币,是法定货币,你有什么资格不收硬币。你要不收,就是违法!”
妇女显然对法与不法的话题没有兴趣。
她拉着青松,就是不让走。南红在旁边心急如焚,差点要哭出来。
不远处转角的台阶上,缓缓露出了教导主任谢顶多年的光头。他好像闻见了吵闹的火药味,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过来。
“你们两个同学在干什么?”主任略带呵斥的语气,让青松的愤怒值飙升数倍。
南红抢先对主任哭诉:“我刚才买东西,老板不要我的硬币。我同学把硬币给她,买了一支笔……”
小卖部妇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对教导主任讲这俩学生不讲道理,硬要拿走笔,她不卖还非要抢云云。
说话间,主管高三年级的魏老师从小卖部另一侧的实验楼出来,看到他们便询问何事。和教导主任商量几句后,他让青松和南红拿着东西快回教室,又对妇女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南红心里纠结,怕老师怪罪。
青松安慰她说:“你别怕,老师不会责怪咱们。这事就是那女的没道理,不懂法,真可怕。”
说完,他刚才被点燃的火气似乎还没有彻底平息。
不久后,青松听同学的小道消息说,魏老师对妇女和教导主任说:“那个男生青松,是尖子生,是高考苗子,学校指望他冲名牌大学。放他一马得了。”
这话表面听来像是夸青松优秀,却经不起细想。
许多年后,青松仍记得那天那个女人的丑陋面目。
也许因为她欺负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也许因为血气方刚的备考少年恰巧遇上一个无理取闹的成年人,反正他急需那样的场合,以宣泄自己压抑太久的情绪。
硬币之争,无疑成了最佳也最巧的机会。
春节假期临近,年级组通知高三补课至农历腊月二十五。
最近,南红上课越来越心不在焉。下晚自习回家路上,青松见她老是无精打采。
有一天,青松问她:“你是不是有啥烦心事?”
“没什么,就是觉得学习没意思。”她说。
青松知道她学习上困难挺多,考试暴露的问题也很多。他只好反复安慰她,鼓励她,告诉她平时用心记,考试留心写,才可能得高分。
南红总会对他唐僧似的说教报以笑靥,令青松内心感到温馨而喜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在回家路上常聊的话题都是关于南红的学习,那似乎是一种单纯的关心,又像是一种无条件的爱护,但终究是一种什么东西,谁也不愿轻易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