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中华桥
火车穿越秦岭,爬上高原,像长龙一样呼啸在辽阔无垠的西北大地上。
青松在兰市下了火车,干爽的泥腥味扑面而来,成为他对兰市的第一印象。
他匆匆赶到铁道大学,一进校门便看见几座与铁路有关的纪念性建筑。其中一辆东方红火车头被安放在花园中央,分外显眼,不时会有路人和小孩攀在上面拍照。
在人事处递交入职材料时,青松遇上了同样也来报到的顾京峰。
“您好,我叫顾京峰。您是青松老师?”顾京峰的普通话带着浓烈的京味儿,显然他是个眼疾嘴快的人,从青松手中的材料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我是青松。您好,顾老师!”青松友好地伸出手,和他用力地握了握。
他们住在青年教师公寓。这是一座呈回字形的楼宇,四面楼道相通,房间分列走廊两侧,就像一些小旅馆的陈设,能够大大节省空间。新来的老师大都住在这栋楼里,顾京峰的房间在四楼,青松在三楼。他们约好晚些串门,就各自收拾房间和行李去了。
青松躺在刚整理好的床上,给母亲打电话说了顺利报到等事情。
他回想着两天一夜的旅途、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和车厢里的人情见闻,想到顾京峰这人挺不简单,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说话的味儿都带着优越感。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他睁眼看手机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有一条新短信,是顾京峰约他午饭后去逛中华桥。
青松在楼下的食堂吃完饭,漫无目的地参观校园。
铁大是省内有名的工科院校,地处市区干道一侧,校园方正平直,有南、北、东三座大门,南门正对图书馆,与国旗旗杆位于同一中轴线上。
他打电话给顾京峰,说好半小时后在南门碰面。
初到一地,人们总会对当地的风土民俗充满新鲜感和好奇心。
在快速公交车上,顾京峰感叹兰市比他想象中要好。他说来这里前,他以为西北遍地是大漠,人们出门都骑骆驼。
青松表达了同感。他说刻板印象可能是天底下最不靠谱的成见。比如,大家以为北京大爷都爱遛麻雀,四川大婶都会打麻将,不过是将具体的见闻抽象化,将特殊的现象普遍化罢了。
中华桥横跨湍流不息的黄河,活像一只醉卧江上的钢铁巨兽。史料记载,晚清政府指派德国公司建造的这座桥,和上海有名的外白渡桥落成于同一时期。中华桥桥头左侧保存着明清时期的码头旧址石刻,右侧则是人民解放军攻克铁桥的纪念碑。
顾京峰一字一句地察看石碑上的铭文,不时拉一把身旁的青松,问这个字该怎么念。
而青松的思绪早已跳过了碑文,飞向遥远的老家小镇。他想象自己站在比鹞子梁更高的山顶上,俯览潼河与河上的石桥,想起小时候奶奶给他讲关于石桥与柏树的故事。
奶奶说:镇头的山坡上原本有一棵又粗又大的柏树,存活了成百上千年,经见过一代代人的生老病死。大跃进时期,公社为了治理水患,在潼河上修建了一座三拱石桥。没过几年,大柏树就春不发枝、夏不长叶了,再过几年就干枯而死了。
青松坐在院坝的石凳上,不明白奶奶的意思,眨巴着眼,望着她。
奶奶继续说:祖辈讲,从前潼河很少发大水,因为有大柏树啊,它就是镇河之宝。这树是拴船的柱子,维系着河上渡船的安危。当石桥建好后,潼河的渡船渐渐没了踪影,大柏树也就没了用处。它就像人一样,发现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唉。
青松还在回想奶奶讲完故事时唉声叹气的样子,顾京峰已经看完了桥头的全部石刻,意犹未尽地摸了摸那块明清的古碑。
顾京峰的喊声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他凝神扭头,才看见顾京峰在人群里向他招手。
黄河岸边有很多水上茶楼,是用游船改造而成的。
他们登上一艘三层的水上茶楼,在顶层找了个临水的位子。两人凭栏而坐,各要一杯茶,远远望着铁桥上人来人往,有举着相机摆拍的游人,也有行色匆忙的市民。
“青松老师,您刚才在桥头想什么呢?那么入神。”顾老师问。
“我想起我的奶奶。刚才看见中华桥,让我想起她曾给我讲过的故事。”青松解释道。
“哦?是啥故事?可否略说一二。”顾老师颇显好奇地说。
“是关于我老家的一棵古柏。那棵古树有几百上千年树龄,却在一座石桥建成后就死了。奶奶说那是因为古柏历来是拴渡船的桩,有了桥就没了船,没了船就没了渡口,没了渡口也就没了船桩。”青松的话里带着惋惜和伤感,仿佛那棵古柏就是他逝去的奶奶。
“是啊,咱奶奶讲得没错。您看这铁桥两头,也不见一棵有年头的大树么。”顾老师表示赞同。
“我看这世上,越是有跨越江海的大桥,就越难有参天而长的大树。因为有了桥,就不需要拴船的桩。”青松继续说。
“也许吧。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旧的事物终归会被淘汰,而我们埋藏在旧事物中的情感如何被拯救,却是一道迫在眉睫的难题。”顾老师若有所思地说。
“您说得对!看这黄河两岸,绿树不可谓不成荫,却缺少几棵拔地而起的千百年古木,令这座城市显得没那么厚重,也不够高大。”青松说道。
顾京峰学的是铁路信号专业,却对历史文化颇有见地。他的高谈阔论中流露出兼具思辨和感性的成分,让人佩服其工科跨界文科的不俗功底。
他们品尝着具有本地特色的三泡台茶,从铁桥历史聊到兰市小吃,从信号设计聊到当代小说,大有甜茶煮酒论英雄的豪情。
秋雨说来就来,却像是一位久疏交往的远亲,下得不那么热情。恰是这清冷的细雨,在天空中布下一片苍蒙的轻烟,笼罩着黄河两岸的兰山和北山。
顾京峰就着雨意,谈起古诗里的巴山夜雨。青松说他的老家就在秦巴山区,除了李义山的《夜雨寄北》,还有陆放翁的《剑门道中遇微雨》,也把巴山小雨传颂得惟妙惟肖。
青松又想起他和敬北等人游玩剑门的情景,还即兴改编过陆游的几句诗,令细雨骑驴的意境荡然无存,再次想来只觉自己暴殄佳作,其罪当诛。
雨意渐浓,像是为了给俩人的谈话助兴。雨滴拍打着栏杆,溅到青松的胳膊上,凉得沁人心脾。
暮色垂垂,茶也凉了。
顾京峰抢着付了茶钱,二人下船登岸,从中华桥上信步穿过,打了辆出租车朝铁大而去。
新学期进入倒计时。青松感到莫名的兴奋,因为马上就要融入新的环境,见到许多新同事,还会给新班级和新同学授课。
新教师欢迎会,入职培训班,学院大会,教研室例会,新生见面会,班主任例会……大大小小的会议为新学期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与老教师们有所不同,青松还在享受这种理不出头绪的快乐,忙碌似乎是他职业生涯伊始的必修课。
他和顾京峰常常在校园和公寓楼里遇到。顾老师仍叫他青松,而青松喊他老顾了。
一切开始都是崭新而美好的。
青松告诉自己,重新开始吧,华大时光已成过往;安心工作吧,铁大会是人生的下一个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