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飞天洞
国庆假期是上班族们一年里最渴盼的时光。
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许多家庭选择自驾前往周边的热门景区,如青海湖、古城西安、秦陵兵马俑、敦煌莫高窟等等。
宋星在节前就和青松、庄仲约好,国庆期间找一处人少僻静又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庄仲是浙江人,在学校工会当文体活动部主任。他先和宋星相熟,渐渐和青松也常来往。工会经常有多购置的乒乓球拍、羽毛球服等物品,庄仲时不时会给他俩捎带回几件。
他说要带上新女友董欢欢,青松说自己也带上梁紫,这样她俩可以作个伴。
十月一日,大清早出发,宋星开着一辆七座商务车先后接上他们四人。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他们连飞都飞不起来,因为在出城的外环高速上被堵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宋星破口大骂路政建设部门。他说,每逢节假日开车出市区就跟老汉拉屎一样,半天都出不去一截。
庄仲想打发大家的无聊,问宋星道:“咱五个人刚好可以坐你的轿车么,咋换了一辆商务车?”
宋星嘿嘿一笑,说:“我就纳了闷儿,你这智商是咋追到咱欢欢老师的!”
董欢欢噗嗤笑出声来,接过话说:“你再叫我欢欢老师,我就叫你星星老师啦。”
青松附和道:“他的长相确实符合猩猩家族的审美标准。”
宋星单手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只顾堆出一脸笑。
梁紫给他打个圆场,说:“你们真是不解风情,宋老师是怕咱两对情侣坐他的车,必须有一人要坐副驾驶,那样就得分开其中一对。这还不明白么?”
董欢欢作恍然大悟状,连连赞叹说:“噢,原来是这样!宋老师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暖男啊。要是早点认识你,我肯定就不会喜欢庄仲了!”
庄仲和董欢欢坐在中间一排,他看着她说:“亏你是学医的,能不能稳重点儿啊,董老师。”
青松和梁紫在后排相视而笑,一时间车内其乐融融,大家都忘了被堵在路上的烦闷。
车下高速后沿省道和乡道开了两个多小时。当车子穿过一道峡谷,一块刻有“鸡冠山”三个大字的巨石便赫然映入众人的眼帘。
鸡冠山位于三省交界处,有鸡鸣三地之说。这里四季分明,春秋景色迷人,夏天是天然的避暑胜地。相传,三国蜀汉丞相诸葛亮在伐魏途中曾率军翻越这座山,山上至今留有天书阁等古代遗迹。
一行人驱车直奔半山腰的温泉度假酒店。
宋星走到哪里都是个话痨,他和前台小姐搭上了话。从酒店餐饮到周边娱乐,从鸡冠山得名到山上好玩的景点,他问东问西地聊了个遍。最后,小姐微笑着目送宋星远去,仿佛看着一颗定时炸弹被拆除一般,总算松了口气。
从房间阳台上可以望见酒店对面山上的大岩洞,那就是小有名气的飞天洞。
青松告诉梁紫,飞天洞是丝绸之路上的文明遗珠,它和敦煌文化同气连枝,却在大山深处被埋没了数千年。如今大搞旅游,这里也被当地重点开发。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飞天洞被誉为“小莫高窟”,鸡冠山景区也越来越被炒作为“小敦煌”。
酒店四周群山环抱,夕阳很快就隐没在山的那边,只留下几片残霞懒洋洋地拉开山谷的夜幕。
用过晚餐,两位女士说坐车太累,就各自回房间收拾去了。宋星、庄仲和青松提议到酒店前坪散散步,仨人顺着游泳池边的长廊并肩而行。
“没来西北以前,我以为兰市在沙漠里,人们出门都骑马和骆驼呢。”庄仲自嘲地说。
“是啊,我也曾这样认为。”青松表示赞同。
“那都是偏见。西北只是一个泛泛而谈的地理概念,西北地区的东南部是秦岭,有广阔的高山和草原,还有举世闻名的三江源,这些地方的景色胜得过全国任何一处名山大川。”说起西北风物,宋星如数家珍。
“可是,外地人不愿来这里工作和定居,本地人还在往东南沿海单向流动。这是一个孔雀南飞的时代,也是一种令人困惑的现实。据说,铁大隔壁的工业大学人才流失最为严重,有人甚至统计过十年间出走的师资,竟可以再建起一所重点大学了。”庄仲瞪大眼珠说。
“这都是工业化和城镇化带来福祉的同时衍生出的问题。人们会呈梯级地向上追求,比如村里人很高兴能搬到镇上生活,镇里人想到县城或市里买房,中西部城市居民希望到北上广深等大都市定居。所以,人们的选择本身没啥对错,只是因为这年头不追求物质,还能追求什么呢?你一个人不追求物质条件,其他人也全然不在乎。那么,某一个人的坚守还有何意义?”青松说得头头是道,他俩佩服得连连点头。
“西北曾经见证了古丝绸之路上商贾往来的辉煌历史。我相信兰市和铁大赶上今天的好时代,会再一次迎来经济和文化各领域的复兴。你们瞧,就像这鸡冠山的漫山秋景,总会冬去春来,绽放新颜。”宋星满怀期待地说。
飞天洞是鸡冠山旅游区的核心景点。宋星一行人从酒店步行出发,前簇后拥地下了坡又上了山,来到一个巨大的岩洞口。
洞口寒意阵阵,洞内有灯,但洞深处黑魆魆的。大家站在指示牌前踟蹰不前,董欢欢说干脆别进去了,理由是她的针织衫抵挡不住猛烈的寒气。
梁紫和董欢欢决定不进洞,庄仲识时务地表示留下陪她们。青松和宋星坚持进去一探究竟,他俩想既然近在咫尺,就不应错过瞻仰飞天真迹的机会。
洞内灯光昏黄,似乎经过了严苛的调试和处理,以免光线影响洞内温度和湿度,从而避免壁画遭到毁坏。他们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眼里全是一幅幅空灵飘逸的彩画。
青松对画中故事不明就里,却被那些故事的展现手法深深打动。他感慨古人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留传下如此瑰丽的艺术,这得依靠多么虔诚的信念啊!
“哇塞,舍利塔,这里居然还有舍利塔!”宋星突然惊呼,虽然分贝已压得很低,但还是招来了其他游客的目光。
飞天洞里的舍利塔同样让青松诧异不已。按照常理,舍利塔一般都建在山顶上或庙宇间,所以大多是户外建筑。然而,鸡冠山的岩洞中竟然还有座神秘的佛塔,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是谁在此留下稀世壁画,又是谁为哪位高僧造此宝塔?由于缺少考古和方志的佐证,飞天洞的历史一直掩映在神秘莫测的面纱之下。
青松靠近舍利塔,神情肃然。他举头仰望塔尖,心想:今天的人们为什么不愿留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甚至还有人讥嘲和抹黑西北?看哪,古代僧人在此隐居一世,终于功德圆满,化作舍利子被藏于深山。好生令人羡慕啊,人活着汲取天地日月之精华,圆寂后就化为自然之精华,那是多么神圣的事迹!
他小声对宋星说:“舍利塔让我觉得,我们这些大俗之人多么悲哀,因为我们眼里只有繁华的都市,只有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只有娱乐至死的精神哀嚎。
宋星回应道:“深有同感。但今天的人别无选择,我们只能活在当下,乐在当下,谈论当下,而一切对古人的羡慕也许是因为我们对当下的不满和嫉妒。比如,有人艳羡某富家公子过着挥金如土的奢华生活,而自己却在九九六的岗位上重复着流水线工作。于是,他搬出古人的闲情雅致就不足为奇了,因为谁甘愿身陷樊笼不得自在,谁不想活得轻逸洒脱。”
青松不太赞同宋星的举例,他说:“可是,高僧的洒脱是齐天地万物、修自在性灵的大追求,而富二代的洒脱只是灵魂被抛弃后的本能反抗。此外,人们对崇高德行的追求,是人类创造的高级文明的基本要素之一,大可不必为它区分时代与社会。就如魏晋文人能过着仙风道骨般的生活,而宋元文人却在分分合合的动荡中挣扎,那么能说哪一个时代的人更加高尚,而哪一个时代的人更加颓靡么?
在走向洞口的路上,青松还在独自思索:今天我们大多数人整日间在智能手机上放浪形骸,在烂俗的影视剧中寻欢找乐。我们正加速失去原本就丧失殆尽的自我,更无从谈及像古时高僧那样,还能有任其追求的精神价值了。
午饭时,宋星说起洞里的舍利塔,也提及他俩的讨论和分歧。两位女士对菜品赞不绝口,对宋星的话全无兴趣。
庄仲听宋星道明来龙去脉后,说:“我认为当代的确是一个和物质关联得更加紧密的时代。为啥现在人的精神追求远不及物质追求呢?”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接着说:“依我看,新千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间节点。二十世纪上半叶发生了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两次大战,下半叶则相对和平并且全球从整体上趋向繁荣。而进入新世纪,接连发生了“911”恐怖袭击,美国出兵伊拉克、我国SARS非典疫情、非洲埃博拉病毒疫情等重大事件。在电视媒体镜头的聚焦下,这些事件在人们内心种下了难以抹去的惊恐和疑虑。人类何以如此疯狂,将一个个生命放在摆满种族主义、恐怖主义与核武器的赌桌上。在一场场豪赌中,人们深切感受到生命的不堪一击。所以,人们再无勇气空谈灵魂和精神,因为世界很难给予灵魂可供安放的时间和空间。再者,人们过渡追逐物质,也是科技和资本操盘这个时代的必然结局。”
宋星夸赞庄仲具有令人钦佩的历史视野,青松也被庄仲意高言远的分析说服了。抽象的话题总算尘埃落定,而日常的生活还在继续。就拿这趟旅游来说,不正是一群人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寻找某个让人能诗意栖居的平衡点么。
在鸡冠山和附近景点游览多日,大家都身心畅快,不愿回程。董欢欢说下次放假还要来玩,宋星开她玩笑说下次还是和庄仲一起来么。
动身前一天傍晚,青松和梁紫单独出门,绕到酒店背后,沿着原木阁道爬上后山。
夕阳远远地映照出崇山峻岭的轮廓,好一派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美景。
梁紫挽着青松的胳膊,靠在他的肩头。俩人静立良久,青松完全抛开了那些无聊透顶的顾虑。他们在一段时间以来产生的感情裂痕,被重新焕发光彩的感动和激情填满并且缝合如初。
在晚霞的鼓舞下,他和梁紫紧紧握住彼此温凉各异的手,体温在手掌之间慢慢变得均衡。倘若身体有记忆,那么在手拉着手的时候,他们的体温也许都记住了彼此的身体。
青松回想起水立方。
与童白的爱情很独特,水立方的国旗下见证的是昙花一现的美好,曾令他眩晕到意乱神迷。而与梁紫的爱情很平和,它温润于天地之间,以云霞为点缀,让人感到生命在不断升华。
下山时,他们的脸上红彤彤的,心中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