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涌泉山
华大有五山,最美的是涌泉山。
它位于学校中轴线上,山下是依势而建的图书馆。涌泉山占据着偌大校园的制高点,步道绕山蜿蜒,石桥跨卧沟谷,林木参天生长,郎朗读书声隐约可闻,却是不见其人,只听其声。
山顶有一座游憩亭,被环抱在苍劲的古树之间,亭子南侧的廊柱上题有一副楹联:
倚槛披襟挹取风云雨露
举杯邀客摘来日月星辰
青松宿舍距涌泉山步行约两百米。他经常爬到山上,找一处石凳坐下,漫不经心地背诵课文。
他站在游憩亭前,反复琢磨这副对联的意蕴。他想到中文系的春秋先生,在创校之初来到这片蛮荒之地,为华大播下文化的种子。春秋先生怀着这般高贵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倚槛披襟”,“举杯邀客”,在艰难困苦中仍有信心“挹取风云雨露”,还可“摘来日月星辰”。
那是一代代人的崇高情怀,是华大师生的立命之本。
青松有着浓烈的家国情怀,常常对着一些深刻的文字感慨万千。他虽然学的是外语专业,却更喜欢在闲暇时涉猎中国文学。他崇拜创校元老春秋先生,希望有朝一日能像先生一样拥有天地襟怀和大千气象。
涌泉山树木幽森,与喧嚣的校园隔绝开来,驻足山顶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尤其适合喜静之人聚气养心,不啻为一处象牙塔内的极乐世界。
青松斜坐在游憩亭边的石桌前,翻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为孙少安和润叶的爱情故事而纠结不宁,他不愿相信现实中的男女会因贫富、身份或门第等种种因素而劳燕分飞。
青松认为,小说家历来总是以棒打鸳鸯的笔法,拆散一切美好的爱情;唯有撕心裂肺的分离,才可彰显小说情节的跌宕。他不喜欢曹雪芹割裂宝黛之情的做法,深感作家的权力太过庞大,就连三生命定的缘分,也难以逃脱作家为所欲为的野心。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声音由弱到强,像风暴般折断了青松的思绪的翅翼。
他接通电话,是李小英打来的。
李小英带着哭腔,告诉了他南红去世的噩耗。
青松不记得李小英后来还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有一瞬间,他感觉那片树林容不下他渴望突围的心灵,感觉自己有好多想倾吐却倾吐不出的沉重的东西。
他的脑海里闪现着南红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还有他们一起下自习回家的场景。
越美好的回忆,越容易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过滤、被沉淀、被支取。
在记忆的苦海中,青松寻不到陆岸。他痛苦地挣扎,歇斯底里地咆哮,最后无力到只剩泪如泉涌。
有几个学生结伴经过游憩亭边。青松抑制不住满面的泪水,便伏在石桌上,他不想让旁人看见。
晴空突转,一片晦暗。他的情绪渐渐下沉,最后沉入了一口无底的枯井。
“青松,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呢。”南红侧着脸,对他说。
“你和我一起去上大学吗?”青松急切地问。
“我们一起听歌吧,给你一只耳机。”南红不紧不慢地说。
“你真的和我同行么?这是怎么回事?”他还在百思不得其解。
“我好想靠着你,靠在你的肩上,和你戴一副耳机,看窗外飘过的风景。这样真好!”她答非所问,她说的话却令他心襟震颤。
“那你靠着我吧,我们能一起上大学可太好了。”青松半信半疑地说。
“我们不是去一个地方,你真傻。”南红伤心地说。
“呃,那你要去哪里?”他追问道。
“你到底去哪儿?快告诉我!”他冲着对面的座位喊道。
“南红,你在听么?告诉我,你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他想转过脸看清南红,想让她面对面说个分明,可他使尽浑身力气也扭不过肩,转不了头。
青松脸上还留着石桌案上的印痕,衣袖已被无尽的泪水浸湿。他朝游憩亭四周张望,却空无一人,才发觉刚刚只在亭下神游,不过林间一梦罢了。
人在一生中,有多少梦境可以如此急促而清晰?南红是在给自己托梦么?青松从不信怪力乱神,却多么希望这场梦就是南红特意来同他作的道别!
他平复心情,给南红的母亲打去电话,互相安慰一阵,不免仍是伤心落泪一番。
下山路上,青松经过一块石碑,上刻“涌泉”二字。他想,平素未曾留意过山中有此碑,今日心若刀割,泪如泉涌,偏偏逢着这块山石,是天意还是命运,谁能给出这真真假假、是是非非的答案。
多日间,青松的心思辗转不安。连着几个晚上,他都没有去自习。他总在某个时刻想起南红浅笑的样子,不愿相信她已离开人世的事实。
晚饭后,他径自去了学校旁边的网吧,登陆QQ,进入南红的QQ空间,浏览她曾经发布的个人心情、日志和相册。
他窝在单人沙发里,一会儿张皇得不知所措,一会儿耸着肩唉声叹息。
忽然,电脑屏幕显示,他收到一个漂流瓶。青松赶紧点击打开,竟是一份题为《写给青松》的电子信笺。
他的心里咯噔一响,看完第一句,他就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青松,当你看到这段文字时,我已永远离你而去。
不要难过,不要心急。
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仅此而已。
谢谢你陪我度过那么多寒来暑往的季节。
谢谢你陪我走过那么多晚自习后的漫漫长夜。
青松,不久后,我会变成你在山里的庙。
我相信,许多年以后,你也会是我在城里的神。
我们永远是很好的朋友,不是么?
愿你一生平安,健康,快乐。
南红
青松看到日志发布的日期,正是南红住院治疗期间。他不知道她是在哪儿使用的电脑,又是何时发出的这份信笺,而且还通过漂流瓶设置了发送条件。
但他明白,南红想用这种方式,断绝他往后时日对她的思念,她想把他俩的感情永远定格在“好朋友”的童话世界中。
他想立刻飞奔回老家,可学期末的考试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他给李小英打过几次电话,听她说南红后来不愿住院治疗,坚持从医院搬回家里。在一次去医院做定期透析的班车上,她睡了过去,就再也没醒来。
李小英还告诉他,南红被安葬在镇子附近的一处山谷下。
青松想:在芸芸众生之中,凡是老天爷看得上的人,都是好人,他们在将死之际,肯定不会经受什么痛苦。
很长时间里,青松都不愿再踏足涌泉山。他觉得涌泉二字给他带来了不幸,但他没有忘记游憩亭的对联。他一度沉浸在浩瀚的书海里,渐渐懂得南红留给他那封信笺的良苦用意。
他决定振作。
他知道,在缈缈红尘之内,还有风云雨露,还有日月星辰。
恰如南红所说,她已成为他在故乡山里的一座庙,而她希望他有朝一日成为她在城市里的一尊神。
他明白不能辜负她的守候,也不可辜负老家亲人的期许。
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对青松嘘寒问暖一通。挂电话前,她看似不经意地提到:“听说前段时间,镇上有个女娃生病去世了,好像是你的同学吧。”
“嗯,有这回事。她叫南红,家住潼河对岸。”青松说。
“你注意身体,学习别累着,多休息。”母亲说。
挂掉电话,青松揉一揉惺忪的眼皮,摸了摸空鼓的肚子,直奔宿舍楼对面的食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