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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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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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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儿》连载

第六章

鸡叫五更时,老黑头准时醒来,这是自从做豆腐生意养成的习惯,如今上了年纪睡眠少了,打鸣鸡不过是他心中的时钟。窗外一片漆黑,屋里也是一片漆黑。他没有点灯,轻手轻脚摸索着起来。老伴从床另一头跟着折起半身,老黑头轻轻地劝告,你娘仨晚一会起来吧,我磨好了豆子再喊她们。

八妮九妮那就是含苞待放的两朵花骨朵,长年累月起五更睡半夜,当爹娘的自然爱惜,可是相比三牛,姑娘家便不是那么珍贵了。三牛和黑牛住在村南头的新房里,老黑头有点鞭长莫及,其实老黑头心有点偏,舍不得使唤。姑娘是给别人家养的,是流动的水,既然是水早晚会流到别人家田里。儿子就不一样了,是自家永远的土地,能生长子孙后代。老黑头常说,一个家比如大树有根才能枝繁叶茂,而根就是男人,女人就是树叶,该飘落的时候自然被风带走。山里也不止老黑头是这般思想,大家都觉得传宗接代是天经地义,让家族繁荣昌盛是责任。一旦谁家无子,在村里可就难以挺直腰板了,被称是绝户,绝户就是断子绝孙,自然是村里人躲避的字眼,也有个别泼辣的妇女骂街,才会骂出这等狠话。这也就难怪老黑头看重儿子了,老黑头看重儿子,更看重小儿子三牛,全家人都能瞧得出来。

老黑头轻轻地拨开门闩,一步迈进了天井里,矮小的身影顿时被夜色淹没,朦朦胧胧成了一团黑影,此时假如路人瞧见一准认为见到了坟地里的幽魂。星星稀疏散布在黑暗的空洞天际,有了星星的光芒,外面要比屋里明亮一些,老黑头一团黑影移动到磨棚。磨棚是用高粱桔围搭而成,四个角是木柱子,上面还覆盖了一块破雨布。老黑头把煤油提灯点亮,磨棚里顿时生机勃勃起来,古老的石磨在跃跃欲试。老黑头把泡了一晚的黄豆倒在磨上,随后去驴棚里牵出小黑驴,给小黑驴上了套,活计便正式开始了。老黑头冲着小黑驴“嘚驾”一声,小黑驴噔噔地拉着石磨转。老黑头这时拉过水桶放在磨盘的出口槽下,随后在磨棚门口蹲下,拔出腰间的长烟袋,从垂在烟杆上的荷包里剜满烟叶,抽出来用大拇指压实,这才蹲在夜色里点上,烟火的亮光随着抽吸在黑暗里忽闪。

老黑头每天这个时候,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都会把自家的事情盘算一遍,村南的一亩地年后该换茬了,公粮交麦子还是花生划算,何时去乡里交,多数时候还是盘算黑牛的婚事,这是最让他劳神操心的事情,时常蹲在夜色里会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现今终于搬开了心中的这块巨石,心情舒展了喜悦便在眉脸上展现。老黑头眯缝着眼睛甜丝丝的抽着烟,脑子里盘算操办嫁娶的事情,打算多做几块豆腐,明儿暂时歇手置办酒菜,收拾新房请亲朋好友。其实三间石头瓦房早已戳在那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猪圈和院墙也算齐整,屋里该有的也都整理妥当,崭新的床安放在西间,就等着雪儿嫁过来,把陪送的新被褥铺上便是一个幸福温暖的窝。八妮嫁人的事情倒是不用费心,六大件嫁妆还有零碎东西都置办了。二女儿一张桌子加一个衣柜便打发了,三女儿一针一线没陪送,一家人觉得委屈了八妮,特意多做了两件新式椅子。

黑牛是秦家的老大难,现今要娶妻生子,上自秦姓八十多岁的老族长,下至几岁的娃娃都知道黑牛要娶一个漂亮的媳妇,远亲近邻自然准备了礼钱来喝喜酒。老黑头和黑牛的俩叔叔早已商量过了,还和老族长碰过头,盘算了要摆三天的流水酒席,沾亲带故的人家全部邀请不下几十桌,所需酒菜自然不会少,要赶着驴车去山外赶集采办。改造锅灶,贴喜联搭客棚,去东邻西舍借桌子板凳这一堆事情老黑头脑子里已经盘算了一遍,虽说需要很多人手,秦姓是大家族,黑牛叔伯兄弟十几个,不至于抓不到人手。

老黑头看似矮小黑瘦不起眼,但并不缺少心机和精干,一对半睁半闭的眼睛时而射出的光芒可证明。此时他已抽完了两袋烟,老伴也起来了,还捎带了一件夹袄给他披上。秋末冬初的凌晨充满凉飕飕的寒意,露水像下着针线的小雨,老黑头感觉衣服湿漉漉的,他往磨棚里挪动了一下,一面抽烟一面瞅着磨上逐渐减少的黄豆。

黑牛娘是小脚,做姑娘时父母让缠足她点头,爹娘让她嫁给大户秦家,她便嫁了,后来给老黑头生儿育女稀里糊涂便上了年纪,几十年她从没决断过一件大事,精明的老黑头大小事料理的妥当,用不着她拿主意,她也习惯了附和,给老黑头帮腔,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个男人跳井她也跟着跳井,不过老黑头至今还没做错大事。此刻她迈着小脚去隔壁的厨屋里收拾了大锅,随后走到堂屋外敲着西间的窗户喊。

“八妮。九妮。”

“天天不让睡好觉。”九妮一如既往地嘟囔。煤油灯点亮,姐妹俩磨蹭了穿衣起床。

这样劳作是日复一日,八妮习以为常了,穿衣有些木然,随后默默地走出来。九妮在后面磨磨蹭蹭,面色慵懒,神色极不情愿。姐妹俩长得一般高,八妮的身材偏胖,圆脸和一双大眼睛倒是般配,要说欠缺就是眼睛少了灵性。九妮拥有漂亮的瓜子脸,晶亮灵透的眼睛。两人的性情相反,八妮事事忍让,性子木讷,九妮聪明灵慧,受不得一点委屈。比如每天早起做豆腐,九妮天天埋怨爹娘,偏心疼爱三牛,八妮从来不抱怨,只顾默默低头做活。

天井里支撑着三脚架子,上面吊着十字木棍撑开的过滤豆渣用的布兜。晨曦中,九妮猛摇两根木撑,两条辫子在肩头晃荡,瞧着是把怨气发泄在上面。八妮面色忧郁,恹恹不振往布兜里添豆浆,九妮她孩子般的怨气怎能比得上她的忧愁。先前她像八妮这样没有忧虑,嘻嘻呵呵,自打爹娘把她许给了病秧子男人,突然之间她感觉长大了,突然有忧愁了,而且还不是一星半点的忧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忧愁。

换亲排着也该是三姐,可三姐死活不答应,前年有媒人来提亲,三姐不等爹娘表态,自己便点头答应了,过后不顾爹娘的阻拦跑到男方家不归,惹得爹娘骂她没规矩,不知羞臊。三姐性子泼辣,不像她这般软弱,何况长相上等,觉得嫁给不喜欢的人委屈。自打三姐私自跑去了婆家,竟没有媒人来给她提媒,她虽有效仿三姐之心,却没有可去的人家。她虽然没有三姐和九妹漂亮,这事摊上她心里也事委屈,现在是板上砸了钉,也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八妮心里清楚,她要嫁的男人身子单薄,还有难以治愈的气管炎,庄稼活自然是做不成,嫁过去难免吃苦受累,但这都不是她最担忧的,重要是她未来的男人能熬多少年头,她担心过早做了寡妇。如今嫁人的日子眼瞅着来临,她心里的忧愁像麻球越滚越大,难以压制从身体的每一处每一个细胞向外溢出,低沉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她娘停止了拉风箱,从西偏房里走出来,站在门口扯下头上的包布,抽打着身上的灰尘,扭头劝慰她,说人无完人,也不是缺胳膊少腿,有点小病也不碍事。娘说话轻巧,未来太长远了,十年,二十年,也许三五年……这其间会是怎样的生活啊,她眉脸拧的死紧,眼神迷茫,此时不禁嘟囔一句:“也就是我,换个人……”

闺女和儿子虽然有贵重和轻贱之分,但闺女也不是捡来的,八妮嫁给一个病秧子男人,老黑头心里也有些不忍,可比起家族的延续,八妮的委屈也就算不得委屈了。老黑头猛抽一口烟,透过吐出的烟雾望着她,缓缓说:“你是为了这个家,你们姐妹总不能都看着你哥没有家小吧。”

瞧着八妮默默地垂泪,老黑头有意岔开,便像往常一样嚷嚷:“三牛哪,不知道忙闲,庄稼人早睡早起,就指望早晨做活哩,这样死懒以后怎样讨个姑娘。”

三牛在新房里他抓挠不着,平时气头上巴掌举起来也难落下,明摆着老黑头想让八妮九妮心理平衡一点,掐断八妮对未来不幸的恐慌,她多思多想会滋生不必要的麻烦。

太阳露出来多半边笑脸时,秦亮和他媳妇大梅走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九岁的亮亮,两人进门嚷嚷了帮忙。秦亮要比黑牛高一头,脸面也光滑。大梅胖的分不清腰身,她摇摆着硕大的臀部走过来,说八妮要嫁人了,也该歇手办置自己的事情,并且伸手抢过水瓢舀了一瓢鲜豆浆倒进布兜。

“别伸手了,马上做完了,你去做饭吧。”黑牛娘说。

大梅原本是做样子,立马把水瓢塞给八妮,答应得爽快。黑牛娘随后紧叮嘱,能搁置的稀罕菜留着,又娶又嫁来往的人多,需要酒菜照应。大梅乐呵呵随口嗯了一声,急慌慌牵着儿子的手去了正房。

秦亮挨着老黑头蹲下,拖过地上的烟筐,捏一捏烟叶放在裁好的纸上。老黑头瞪了他一眼,恰巧一袋烟抽完了,长烟袋便在地上猛磕。分家过日子已经多年了,秦亮两口子还是隔三岔五来吃喝,有时捎带了一些零碎东西,像剩下的稀罕菜,端走连盘子都不还,做活用的工具尽量往自家把揽。一家人来吃点喝点也说得过去,倒是他两口子投机取巧不愿给家里做活,尽量躲避,老黑头为此常常埋怨,说他没有当哥的样子,做事没有黑牛看得长远。比如今天一家老小赶早起来做豆腐,他和大梅早不来晚不来,活做了差不离也正是吃饭的时候,两口子领着孩子来了。不过,老黑头没有像往常那样数落秦亮,只是用烟袋敲地给他提醒,何况眼下要办喜事心情敞亮,讨人喜欢的孙子戳在跟前,又当儿媳的面,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给他留点脸面。

秦亮自顾低头卷烟,根本不看老黑头耷拉一尺长的脸,山高遮不住太阳,爹嘟囔埋怨、丢脸色给他看,他都会装聋作哑,不巧辩不争执,过后还是和往常一样。

秦亮抽完了一支烟,提起昨天去乡里赶集碰上了大舅,问操办嫁娶的事,随后沉思再三,思量着说了自己的盘算。秦家本宗分了十几支,人数现在已经上百人,如果遵照先前的惯例,举家来吃喜酒,三天吃喝要花一大笔钱,而且添礼钱却少得可怜,单是请每一宗长辈长支,加上必须请的族长、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跑腿做活的年轻人也不下几桌。

老黑头精明一生,这点事早已权衡思量过了,婚事简办虽说是省了一把钱,在山外的村子已经盛行,但总有厚此薄彼之嫌,秦姓全族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老黑头自然不想自家先破坏规矩,让村里人背后戳脊梁骨,族人还挑理。娶亲是喜庆大事,图的是热闹风光,也不能操办得寒酸,这也是一家人的脸面,风光体面需要钱,娶亲加上嫁女花钱似流水,把积攒的家底掏空着实不舍,老黑头权衡了半天做了打算,把三天的酒席减到一天半,除迎娶当天酒席丰盛,十个菜外加白面馒头,除此外吃玉米煎饼,酒菜尽量便宜。秦亮也是此意,老黑头便让他去安排,下午请老族长和村书记秦树过来再合计一下,明天要砌大锅灶,蒸馒头买菜,去四外八村请亲戚朋友,事多忙乱。

最后一锅豆浆添上了膏,黑牛娘低头走出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说明儿一早让黑牛和三牛去请他大舅,帮忙的人都上场了没有做内柜的人不行。话没落地抬头看到孙子手里拿着一包饼干,跳跳蹦蹦跑出来,便大声嚷嚷,“小祖宗,来了便各处的翻腾,这包饼干俺留着去看你舅姥爷的。”

亮亮瞅瞅奶奶,嬉笑着跑到秦亮身后,趴在背上继续吃。

大梅在屋里笑了,把菜刀剁的震响。

老黑头笑着把小亮拽到自己怀里,逗他:“好吃吗,给爷爷吃一点。”

小亮睁大眼望着老黑头,把饼干紧抱在身上。

老黑头笑呵呵说:“小孬种,爷爷不吃,给我孙子留着。”

看着祖孙俩亲近,秦亮装着不经意问,亲戚邻人添了多少礼钱,兀自嘟嘟囔囔,说小亮的学费还没交上,老师催了多次了。

知儿莫如父,秦亮心里的曲曲弯弯老黑头一清二楚,他提到礼钱老黑头却来了气,自己的妹子出嫁,倒是至今没有表示也罢了,还来家里伸手。

“你们是当哥嫂的,兄弟娶亲妹妹出嫁你们不来帮衬,倒是想沾摸家里。”老黑头禁不住发声埋怨了。

大梅切好了土豆丝,准备去炒菜,一步门里一步门外,说:“我们也商量了,给妹妹买个挂钟陪送。”

秦亮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这几年也没积攒下钱,养两个孩子难哩。老黑头不禁嚷道:“你们拉扯俩孩子,我和你娘养活你们七八个,也没像你们这样叫苦连天。”

秦亮便抱怨,现今的孩子见了吃的玩的哭叫了要买,仨俩钱不多,天天如此小家小户也承受不起。老黑头没再言语,逗了一阵孙子,瞧着黄豆磨完了,卸下小黑驴身上的套索,秦亮接过缰绳,牵到南墙下的驴棚里拴上,回来帮着清洗石磨,收拾磨道里的赃物。

一家人吃毕饭,大梅嚷嚷家里没了猪食,不顾老黑头一个劲瞪眼瞅她,径自剜了一盆豆腐渣。

黑牛娘便嘟囔:“快端走吧,让黑牛看到又该闹生分,当老人的难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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