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疯癫了整个冬天,风雪里或是夜里乱跑了几回都没能逃脱,秦家人犄角旮旯也能把她找到,她在呼啸的夜里呼喊,在大街上哭骂,村里人也习以为常了,没有人搭理,黑牛日夜守护,寸步不离的跟随,豆腐挑子自然便撂下了,大家都认为雪儿这疯症是难根除了,没想到来年的春天开始种地的时候却慢慢好转了。
雪儿自打疯症见好后眼神变了呆滞,没有了一点灵气,整日不言不语,站着半天忘了坐,坐了半天忘了站,刮风下雨也没感觉,一直就是木呆呆的,有时也梳洗打扮了去院门口站一阵,或是在街上来回徘徊,不像先前又哭又骂,村里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嘀嘀咕咕的议论,说她这是失心症。村里人还发现雪儿从此得了一个怪病,每天早上她都会去老槐树下的井边洗衣服,她从来不洗黑牛的衣服,盆里只有她的衣服,还有内衣,她不下地做农活衣服不脏,每天仍旧换了去洗,揉搓一下愣半天,愣半天洗一把,每次从早晨洗到晌午,村里的妇女冲着她丢白眼,小声嘀咕了说笑,她不理会也不在意,来挑水洗衣的妇女们走一拨又来一拨,她好像并没察觉,洗完衣服提了水桶端着衣盆木然往家走,遇到人搭话也不回,回到家忘记把衣服晒上,坐在当院里望着前方发呆,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到,蔚蓝深远的天空,飘荡悠哉的彩云,或是乌云翻滚,她都视而不见。
雪儿如此呆傻,秦家人看在眼里欢喜在心里,雪儿不跑不跳,不哭不闹,只要她不闹腾至于她是呆傻还是得了失心症无关紧要,就当她是一件物品摆在家里,富贵和玲玲黑牛娘照看,她整日失魂落魄,一家人不放心让她照管。雪儿似一个木头人,一个摆设,黑牛倒是喜欢她这样,起码她不再挣扎反抗,可以骑上光滑的身子舒服一阵子,从此黑牛心里踏实了,又开始挑起豆腐去卖。黑牛娘仍是有点担心,每天抱着玲玲手牵富贵来瞧两眼,九妮下地前后也来转一遭,雪儿坐着继续坐着,走着继续走着,没瞧出异常才自去忙活。
雪儿这天在院里坐了,太阳西坠时起身梳洗了头脸,脸上还抹了雪花膏,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粉红色花格子上衣,茫然走出家门。九妮拔了一粪箕子青草回来,在院门口遇上,拉拽了不让她出去。雪儿瞪眼看她,呆滞的眼神变化了愤怒。
“我还能去哪儿?我出去透口气,现在我这样了还能有人要。”
雪儿愈来愈厌恶九妮,九妮像是甩不掉的影子,在面前晃来晃去招人烦,她巴不得九妮在眼前消失,甚至盼望九妮死掉。雪儿恨她是一家人的眼睛,是嵌在心里的一颗钉子,是脖子上勒紧的一道绳索,雪儿觉得窒息难受。其实九妮心思单纯,也并不惹事生非,甚至不多说一句话,她有责任不让那些馋猫馋狗进家。
“嫂子你去哪儿?早点回来啊。”
去哪儿?雪儿自己都不知道,心里是一片茫然,出院门便漫无目的低头前行,在街上碰到几个妇女,鄙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她把衣服整理一下,并昂起头来,其实心里整个人矮了一大截,脚步错乱感觉踩不到路面。
“整天打扮的像妖精,富贵傻啦吧唧不疼不爱,家里田里横棒不扶,捂白了身子勾引男人,还有脸上街。”
一个妇女走过来丢下白眼,另一个妇女走过去谩骂,雪儿听着恍惚,听见似乎又没听见,心灵尘封久了,整个人便麻木了。雪儿茫然走出村子,在村口迎面碰上了腊梅,腊梅拔了一粪箕子的青草回来,突然喊了一声,雪儿心神归窍,木然抬起头来,瞧着是腊梅,黯然无光的眼睛立刻充满了恨意。
腊梅不在乎雪儿的冷漠,她说:“雪儿,你这是又去哪儿啊?”
腊梅脸上笑容满满,笑容里都是炫耀自己的幸福,摊上了忠厚老实的男人,日子过的滋润舒服,这就能变相嘲讽雪儿,长相漂亮嫁给黑牛还不是活该受罪。
雪儿一直记恨了腊梅帮秦家人,没搭理腊梅继续往前走。
腊梅不顾雪儿的恼怒,说:“我说你也该注意自己的行为,没事待在家里,好好照管俩孩子,村里人说三道四的,人活是活的脸面。”
雪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紧咬铁青的嘴唇,狠狠瞅了一眼腊梅,径自走开。腊梅紧跟了几步,喊两声不见雪儿回头,便赶紧往村里跑。腊梅原想去告知黑牛一家人,跑了几步担心雪儿走远,又转身撵着追来。
此时夕阳西坠,西山现出朦胧的轮廓,四周模糊的群山阻断了远望的视线,山外面的世界在暮色里更是飘渺遥远,几朵稀薄的白云飘在空中,暮色里的春风荡漾,村子上空炊烟缭绕还未散去,村头小路上汉子们肩上搭了上衣,扛了厥锨急匆匆走进村。村外已经人迹稀少,渐渐苏醒的原野空旷寂静,刚耕过的田地光秃秃的,长在路边地棱上的野草在春风中摇曳。雪儿拢两下被风吹乱的短发,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一双迷茫的眼睛望着远方,她长舒一口气,低头顺着村西的大路漫无目的前行。这条大路不足两米宽,坑坑洼洼而且曲折,在山里能容下地板车通过算是最宽最好的路。走到了西山脚下,此处是三岔路口,一条小道是通往双山村,另一条通向龙口村,雪儿在此便停住了。双山村有她以前的家,现今她没脸面回去,去了会给家人添麻烦,她眼神露出迷茫,脸上带着抑郁,在岔路口一直徘徊,暮色笼罩着她落寞孤单的身影。
暮色愈来愈浓,天空像一块黑布慢慢下坠,远处已经被昏暗笼罩,从山半腰传来老鸹的叫声,风呼啦啦的响,寂静里让人慌乱。雪儿此时神色略显不安,转身往村里走,走两步又转身回来,最终还是站在岔路口,在她茫然失措的时候,大山抗着厥锨手里提了一只死兔从山上走来。
大山和腊梅整完了地边,腊梅先自回家做饭,他上山寻找猎物。春天丘陵坡地光秃秃的,草才刚冒出尖,野兔野鸡大都围聚山上。大山逮野兔捉獾拿手,他经常做活前去山上下套子,傍黑时去瞅一眼,间或便能捉到野兔,獾机灵很少逮住,獾油治疗烫伤奇效,运气好逮到一只,拿到山外的集市上卖掉换些油盐用品,有时也会让儿子吃肉解馋,獾油保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这才让腊梅暂时不再埋汰大山老实笨拙。
雪儿在浓浓的暮色里徘徊,大山不禁惊疑,擦肩而过便瞅了一眼,走出几十米他犯了犹豫。
大山不敢和雪儿说话,担心再次让秦家人挑理,上次的事情至今还心有余惊,恼羞不自在。上次不过是在街上碰到雪儿,随口安慰她两句,无意间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他说你委屈谁都知道,当初不应该答应嫁过来,这样的婚姻哪有幸福的啊!既然嫁了再闹腾会招人嫌,女人想离婚不容易啊。这话三传两传便传到黑牛一家人耳朵里,说他挑唆雪儿闹离婚,黑牛哥弟几个到他家大吵大闹,差点把他家的房揭了,他赔了不是道了歉才算了事,腊梅为此骂了他三天三夜,骂他人高马大木头脑袋也罢了,八成是迷上了雪儿这个狐狸精,和其他男人一样去招惹她,这压根是冤枉他,为此心里一直闹腾。
冷清的原野,催赶人的暮色,西山已模糊不清,黑乎乎的高耸如云,大山都感到静寂的瘆人,雪儿在此转来转去,大山担心她会出事,随后转身走了回来,轻声说:“天晚了,一个人别呆在这里了。”
大山性情木讷,三言两语后便无语了,随后充满同情的叹息。大山不像村里的其他男人眼里是鄙视,心里是贪婪的欲望,此刻大山一声叹惜像微风吹拂死寂的心海,无形中像一只温暖的手拨开了紧闭的心灵之门,雪儿抬起混沌迷茫的眼睛,禁不住哽咽。
大山劝说两句原本欲走,见此不忍,便说:“你心里有苦楚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有些事你也别往心里去,回家去吧,还是回家吧。”
雪儿拽住大山的胳膊,哽咽着说:“大山哥,你说我是坏女人吗?村里人都这样看我,糟践我,我是被逼无奈啊。”
大山有些惶恐不安,喃喃说:“村里人认规矩认死理,不想你闹腾,其实还是好人多,大家不敢傍边是怕秦家人找麻烦,那些人不三不四就是想……,”大山瞅一眼雪儿苍白憔悴的脸,又说,“我看你还是别这样反犟,吃亏的最后还是自己!”
雪儿倔强的抬起头,说:“我不能这样活下去,可是又没有路走,现在我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谁知道我心里的痛苦,哪个理解我的难处,我想死又不知道怎样死。”
雪儿眼神中透出绝望,痛苦无助的神态惹人爱怜,大山不忍了,心里也有些酸楚,伸出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但中途迟疑了,轻轻的说:“大家都知道哩,你要想开了,你年青路还长着哩。”
“大山哥,你先回家吧。”雪儿轻声说。
此时,雪儿望见腊梅东瞅西望顺着大路走来,暮色笼罩下远远望去人影模糊,雪儿不由得升起恨意来,咬紧了嘴唇,转而对大山说:“你说我是坏女人吗?腊梅姐也骂我是。”
“她一贯大大咧咧是没心没肝的人,你别往心里去。”大山说,“我先走了,你也回家吧。”
雪儿犹豫一下,猛地拽住了大山的胳膊,说:“哥,你再陪我一会吧,我”
大山踟躇了一阵,雪儿不松手,两人便坐在路边的石板上。雪儿身子依靠在他身上,说:“大山哥,你是好人哩。”
雪儿柔软的身子透出凉意,而且在微微颤抖,大山此刻心里七上八下,身子僵直。腊梅越走越近了,雪儿头俯在大山的胸前,在腊梅的呼喊声中紧紧抱了大山。
腊梅恍恍惚惚望见两个人搂抱在一起,走近前不禁惊呆了,等她看明白是自个的男人被偷了,不禁破口大骂:“雪儿你这个下贱的女人,做这种不要脸的事,在荒郊野外勾搭你姐夫,你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也不知道丢人。”
腊梅骂了不解恨,扑上前抓挠雪儿。大山护在雪儿身前,推了一把腊梅,大喝一声:“你疯了。”
“秦大山,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原来也是一个二流子,和这个下贱的女人做了丑事,竟然还护着这个狐狸精,我和你拼了。”
腊梅扑上前,大山又把她推开,说:“你瞎闹腾什么,我们啥事没有,赶快回家去。”
雪儿不慌不忙整理了一下衣服,神色淡然毫无惧色,用冷漠的眼神望着发疯的腊梅。
腊梅更加气急败坏,不禁又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还这般淡定,世上的男人还不够你睡啊,竟然勾搭姐妹的男人,看我不把你的X脸挠破,让你没脸见人,看你还怎样再发骚。”
腊梅扑向雪儿,拽住雪儿的头发,抓挠她的脸,几道血痕在苍白的脸上划得很深。雪儿没有抵挡,依然沉默无语。
大山瞅着气恼了,拉住腊梅的胳膊,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
“是我勾引大山哥的,我就是这样的贱人。”雪儿把散乱的头发抿到耳后,冷漠孤傲的昂起头,脸上几道伤痕往外渗着鲜红的血。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腊梅气炸心了,挣扎了又扑打雪儿。
大山紧紧拉住腊梅,让雪儿赶紧走。雪儿用冷漠的眼神轻蔑的望了腊梅一眼,这才不慌不忙昂头走回村子。
望着雪儿远去,腊梅气怒没发泄完,便捶打着大山,大声哭叫:“你这个没良心的,做了这种事还帮着外人,我没法和你过了。”
大山见惯了女人哭闹也不稀奇,撇下哭天喊地的腊梅,气呼呼径自走了。
腊梅得理还能饶过雪儿,这口怒气不出心里不舒服,雪儿不要脸了,她不能不要脸,雪儿不知道羞惭,她知道偷人羞惭。腊梅又哭又骂,跟随在后进了村,见人便哭诉雪儿如何不要脸,把老实巴交的大山勾引坏了。此时正值晚饭后,村里的男女蹲在街头正闲着无事,这场面难得一见,尾随了瞧热闹,村里人聚集多了,腊梅更是劲头十足,一路宣扬雪儿淫荡下贱,吆喝着直奔雪儿家。
到了吃晚饭的时辰,一家人不见雪儿的人影,爹娘催促了九妮去新房看看,九妮嘟嘟囔囔去了,瞧着雪儿未回来,着急忙慌回来告诉了家人,老黑头说雪儿走不远,她现在是无地方可去,但最终还是不放心,一家人吃过饭便来新房等候。一时雪儿回来了,脸上多了几道血印,一家人心生诧异,黑牛和黑牛娘追赶着问,雪儿不搭理人,正疑惑不安,吵吵嚷嚷的人群已经蜂拥而来,腊梅站在家门口叫骂,一家人瞬间似乎明白了,顿时一家人的脸上挂上了多彩的乌云,听着腊梅在门口骂声不绝,都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腊梅在院门外闹腾了一阵,不见雪儿露面,便昂首挺胸走进院里,瞧热闹的男女老幼自然也跟了来,腊梅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又哭又骂,诉说雪儿的种种淫荡行为,她甩一把鼻涕抹一把眼泪,说雪儿不顾惜脸面,勾引这个男人偷那个男人,竟然连自家的姐夫都霸占。
老黑头一家人无法回应腊梅的谩骂,瞧一眼街坊四邻,黑牛娘满面羞愧,蹲在腊梅面前赔不是,老黑头躲在屋门后一个劲猛抽烟,呛得咳嗽不止,满是皱纹的脸变得铁青,三牛站在院当中拿着胳膊粗的木棍狠狠地捶地,黑牛龟缩身子抱头蹲在院角落的黑暗里,头脸埋在双腿中间,矮小的身子像是一个刺猬。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腊梅吵嚷着更来劲儿,更没完没了,几个妇女便上前拉拽劝说,这般一劝说腊梅更觉得有脸,更不肯罢休了,喋喋不休地数落雪儿种种,骂雪儿是天生的浪身子,十几岁和自己的哥睡,怀了孩子打掉,在娘家和几个男人相好,临上花轿还去找男人……。
腊梅满嘴白沫的乱说,众人不知真假听了一个劲咂嘴。
“这是真是假啊?雪儿这样……”
“怪不得她这样没廉耻,在家做姑娘就是这样啊!”
黑牛娘恳求半天不见腊梅有罢休的意思,扑通跪在地上。
“我给你跪哩,你别吵嚷了行吗。”
腊梅趾高气昂,说:“我没让你跪,叫雪儿这个浪货来跪下赔不是,没人制服这个贱○了。”
“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人群里有个男人充满了鄙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她做事过分了,黑牛娘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一个长辈给她下跪还竟然来劲哩。”
“她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浑身一身骚还有脸来闹,说不准是谁招惹谁哩。”几个男人在黑暗里嘀咕。
腊梅在此久闹,有人去喊来了大山,大山听到大家的窃窃私语,脸上火辣辣的,低头拽起腊梅往外走,腊梅竟是来劲了,撒泼打滚不走,大山怒了,甩手把腊梅扔在地上,气呼呼说:“你别不知道丢人了,净说别人下贱,拿镜子照照你自己。”
大山头也不回走出人群,夜色中众人笑声不断,腊梅顿时噤声若蝉,目瞪口呆了,像是鼓满气的皮球被针扎了一洞立马瘪了,估摸大山知道了她偷人的事情,或是先前知道只是没有吵嚷,她突然发觉自己的男人并不木讷,心里升起从来没有的恐慌,完全失去了刚才的气势,趾高气昂的头低垂了下来,红着脸嘟囔两声,哪敢再乱说乱骂,此时有心赶紧回家去,偏偏众人嘻嘻呵呵的,没人上前劝说了,腊梅满面羞臊,没有台阶下正踟躇,秦树从人群里不紧不慢走上前,挥着手轰赶众人,让她别再闹了,她便灰溜溜地挤出人群,身后是众人的哄笑,像是她屁股上长了尾巴,而且还被大家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