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宇康回到乡下后,感到十分疲倦,仿佛久病初愈一般,懒懒散散地歪在炕上。当日大雾,遮天蔽日。有一篇言语,单写此雾:
大汽弥漫,如张烟突至;上下混沌,若狂沙飞舞。衔峨眉之灵气,含巴山之云雨,纳百川之精华,吐万物之甘霖。渐而充塞,欲弥乾坤之巅;天地俱灭,将漫苍穹之顶。至令西峡颔首,南海失色;日月无光,星斗既没;万物弗动,百草凝僵。浩浩荡荡,东失泰山之巅;渺乎苍茫,南销五岭之险。返白昼为黄昏,变日月为星辰。酷似霏霏霪雨,宛若薄薄轻幔。北断长城,有山雨欲来之势;南阻吴越,有黑云压城之危。虽无量山不能测其厚,摩天岭不能丈其深。俗人遇之有梦,仙客观之无魂。
当日,只见远处的一座座山峦霎时被淹没在尘霾里,不见一丝踪影。蜘蛛们苦于网上的信息越来越少,就爬到阴暗的角落里躲藏起来,浑身湿漉漉的。平日里那些繁忙的小燕子和麻雀们,这时连一个影儿也没有。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和安谧。只有门前的砂石路上,偶尔移来几辆过路的车,它们还没有蜗牛快,向前缓缓地爬着,闪烁着两只桔红的眼睛。
华宇康沐浴在这漫无天地的世界里,贪婪地吮吸着故乡的晨雾。他用手轻轻地摩挲着,仿佛全身心都被溶解在这灵气里了。突然,他感到身子一轻,居然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他似乎看见了爷爷常讲的故事里的地方,真是人间仙境,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开凿出一条鲜艳无比的红飘带。“我要抓住她,我要抓住她,送给我亲爱的晓军,给她做一条漂亮的红围巾”。他想到这,伸手去抓,想把她牢牢地抓在手里。猛然间,从远处的山峦处传来几声炮响,一刹时,浓雾尽散。宇康只觉得身子往下一沉,向下悠悠地坠去。突然,眼前出现了万道金光,吓得他抱头倒地,面朝黄土不敢抬头。他一急,睁开了眼睛,原来却是南柯一梦。夏日炎炎,火辣辣的太阳正照在他的脸上;母亲正从厨房进来,“哐啷”一声推开房门,一边走一边叫醒他吃中饭呢。
青春真是多梦的季节。华宇康伸了伸懒腰,坐了起来,心下窃想:一枕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三天后,一场罕见的大雨光顾小寒村。宇康奋战在屋里屋外,保卫着他的三间破土房和里面的亲人们。雨过天晴之后,屋子里面的雨兀自下个不停。
这个不成为暑假的暑假快要过去了。有一天中午,宇康家里来了一个邮差。他迅速接过邮差递给他的一个邮件,并把这个邮差迅速打发走,然后略略地看了一下那个邮件,就把它迅速地收藏起来。
这不是一个普通邮件,而是某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华母隐约看见一个人进来又走了,就问宇康是怎么回事。“没什么,一个打听道的过路人。”宇康答道。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华宇康显然正跟母亲撒着谎,他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不诚实的孩子。他刚从校门回来没几天就蜕变成这样,而且这样迅速,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他撒谎时的神态是多么的心安理得!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他变成这样的呢?
这件事过去不久,华母就开始跟宇康唠叨:你接到什么东西了吗?那东西该来了呀?
华宇康继续跟母亲撒着谎:您盼的那东西恐怕不会来了,考试那几天我感冒了。
“你怎么能那个时候感冒呢?”华母听了宇康的回答,无可奈何地说道。
华宇康一边跟母亲撒着谎,一边欣喜若狂。然而他的心却在光辉灿烂中微笑着,然后慢慢的又在光辉灿烂中从从容容地死去。
蜕变成这样的华宇康现在非常清楚自己的使命:只要一走出那个校门,自己就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男孩,而是一个等待他要撑起一片天空的男人。
“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人少地多,干旱少雨,土地贫瘠。这是北方恶劣的自然状况。在这个祖祖辈辈靠农耕生活的穷地方,又多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华宇康和他的那头卷了毛的瘦驴。
没有千顷地,哪有万石粮。好在地多,平地、岗地、坡地、草地,加起来总有好几十亩,规模可不算小。只要好年田收,风调雨顺,收入也很可观。华宇康开始了躬耕于垅亩的田园生活。好在学生时代,他就练就了一个结实过硬的身体,干起农活来轻松自如,跟别人相比毫不逊色。当然,他也负出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汗水,毕竟,他不是行家里手。有一年春天,他赶着毛驴车送粪,回来时驴岔了眼,它发了疯,旋风一样往家跑,一不小心把他从车上甩下来,掀翻在地,两个车轮子呼啸着从他的腿上碾压了过去。他的驴鞭子也飞了,眼镜也没了下落,两条腿又疼又麻。说实话,我们这位马拉松冠军从来就没有操练过这样别开生面的项目。说来也奇怪,只见他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竟安然无恙;他的驴鞭子和眼镜在不远处也和他一样毛发无损,他的瘦驴在离他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安静的站着,喘着粗气。
转眼之间,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经过华宇康的艰辛劳动,华家的生活总算是有了一丝难得的起色。1992年秋天,他家收获了两万斤苞谷,除了还上一部分外债以外,还买了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一点点“现代化气象”终于岀现了。这让全家人欢心鼓舞,街坊邻居也刮目相看。
华宇康一面生产,一面支撑着他的家。让他感到力不从心的是,当农民也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他感到,如果没有农业生产方面的专业知识和技能,这靠天吃饭的黄土地也不会发多大的善心给予多大的恩赐。为了化解心里的烦闷,他就到前院田野家去闲逛。
说起这位田野来,他的故事可就太多了。如果我的读者们要是不知道他的一些事情,那将疑憾终生。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还是简单介绍一下这位田野吧。
他是地道的本地人。祖父早年牺牲了,父亲是一个极普通的农民,没什么文化。论关系,他是华母的一个远房侄子,今年五十多岁,念过九年初中,这在那个年月可不简单。这个人天生就有一种讨人欢喜和令人烦恼的双重性格,由此所带来的这种双重效果,往往让你笑折了肠子。他两眼滚圆,头像皮球,脚上的鞋子经常开裂,露出脚趾;特别是中间的裤腰布带,经常垂下来;身材中等,身体微胖;有点不太严重的口吃,说起话来总是有板有眼的,简直就是抑扬顿挫的讽诵。
1984年,也就是小寒村实行联产承包的前一年,生产队四、五十号人在一起铲地,吃大锅饭,社员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奖罚不明,勤懒不分。他就给当时的生产队长出主意,让每个社员拿一条垅,并把每个人都排上号,大伙按顺序站好,然后开始干活;铲完一垅了,就让大伙在地头进行评头品足,把铲的最荒的垅插上棍,听候处理;然后进行“翻趟子”,这样就知道这个垅具体是谁干的了,绝对不会弄错。大伙一听,这个主意好,一致赞同……还是有点文化的人,想的办法就是高明。大伙铲完了一块地,队长就开始让大家评论。这时候,只见田野在地上“嗖”的站起身,大声嚷嚷道:“我看就他妈这垅荒!这像人铲的地吗?简直没长手。”他一边嚷嚷着,一边顺手拣了一根树棍子,嚓——!插在了一条垅的地头上。大伙一翻趟子,一查垅,好家伙,你猜怎么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没上来气——原来这条垅是他自己的!
但是,让华宇康感到最开心最精彩的是下面的喜剧。
他来闲逛,正赶上田野和他的小儿子田德水在一起勒杖子,里边一个,外边一个。田野一不小心,把手指伸进了绳套里,田德水在外边看不见,却使劲儿地拽绳子。于是,田野大叫——
“啊——勒!”
他越叫,田德水在外边越使劲儿。
“勒!”
他越叫,田德水在外边越使劲儿。
“啊——勒!”
他越叫,田德水在外边越使劲儿,田野就越疼,说话就越费劲儿。
“勒!啊——勒!”他越叫,田德水在外边越使劲儿,田野就越疼,越说不明白。
终于——
“勒!啊——勒手你家那倭瓜的啦!”
田德水这才松开手,嘴里还小声嘟囔着:“那你还叫我勒。”
华宇康站在一旁看得真切,大笑不止。
田野在一旁不停地甩手,瞪着他儿子——这个犊子。
“来呀兄弟,进屋。”田野忍着疼把宇康让进了屋。
屋里正放着电视。这是小寒村当时为数不多的几台彩电之一。
田野拿起摇控器,调了台。“什么破玩意儿,去了广告,就是你亲我、我亲你的。”——他嘟囔着。
屏幕上出现了CCTV-3。
忙了一天,田野拖着疲惫的身子,歪在炕边,还要小心这时已经又红又肿的手指。
“来,宇康,坐,我就喜欢文化人,没文化那就是个傻子疯子,什么都不是……我就愿意跟文化人唠嗑。”
“我的老哥,别奉承我了,我这书算是白念了。”宇康说。
“书还有个白念?!真是,装进自己肚子里的永远是财富,谁也抢不去;这穷山沟,一群屎克螂,不就是因为没文化吗?”
“有文化又能怎样,英雄无用武之地。”
“别说这泄气话兄弟,谁一下生也不是百万富翁……”
这时,电视里唱起了老歌:“游击队歌”、“黄河大合唱”……一个接着一个。屋子里鸦雀无声。田野看着看着,竟潸然泪下。
“老哥,你这是——”
“唉,我一听到这样的歌眼睛就发热……”
“咱还是说话吧。”宇康故意岔开。
“对,咱还说话。”田野看着电视,颇为感慨地说,“现在想起来,家里还是有败家子儿好啊,有了败家子儿,那个时候就当不上地主富农了,一败家都给败没啦——我们家最后给评个中农,真挺好的,没受着罪。……别老说我了,说说你吧……哎兄弟,我刚想起来,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不是也该成个家呀?有个好帮手,守着这些地,几年这小日子就起来……”
正说着,只见田大嫂抱着刚三岁正哭着的大孙子从里间屋岀来,“来,看电视,咱也看电视,不哭不哭,喔——喔——”
“这么大个人”,田野一看就不耐烦了,冲着她嚷嚷,“跟孩子玩心眼儿还玩不过?你那么俩只手抱着他,舒舒服服的,谁还不愿意让抱着呀?别说是个孩子,就是我也愿意让这么抱着……你用一只手,掳着他点儿,硌着他点儿,看他还磨人不磨人,哄孩子都不会哄,真是!”
田大嫂被训斥了一顿,抱着孩子转身要出去。
田野冲宇康摆摆手,悄声说:“说媳妇儿可别说你大嫂这样的,没文化,嘴巴倒像是个机关枪,有的也说,没的也说,叭叭叭,真是……”他说着说着,猛一抬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冲着田大嫂喊道:“嘿!老婆子,回来!回来!”
“干啥!”田大嫂抱着孩子又回来了。
“你大嫂这挺机关枪可管用”,他的两只猫头鹰似的圆眼睛看了看宇康,又转向田大嫂笑说道,“孩子他妈,你看宇康小弟多好,现在就是缺个帮手,他年龄也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你保个媒拉个纤是行家,你看你是不是给介绍一个呀?”
“不成不成。”宇康对这事不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而且也是让他最最难过的事情,因为他内心的那份渴望是多么的强烈,尽管那只是一种不现实的甚至是无耻的奢望。因此,他立即不假思索地拒绝道。
“不成?”田野满脸诧异,瞪着一对圆眼睛反问道,“难道你信不过你哥哥你嫂子吗?”
“不不,老哥老嫂,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能不能跟哥说说。”
“我——,我——唉,说来话长。”宇康支吾着。
“那就长话短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宇康仍旧支支吾吾。
“小兄弟”,田大嫂没等宇康说完话,也是看着他这么费劲的样子,便开口了,“你现在也是二十三、四的人了,难道说你不想媳妇儿?别看你那‘之乎者也’的一套我不懂,但是这事我可懂。再说了,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我姑姑、姑父想想,他们都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说也该有个儿媳妇儿接接班,照管照管,你还等什么呀?再说了,这岁数越等越大,姑娘该嫁人的都嫁人了,以后再想找还不容易了呢。现在就得抓紧,现在都有点过口了不是?在咱这穷乡下,哪家二十三、四的人没娶妻抱子啊?再说了,以后再想找,要是再找个瞎子聋子残废什么的,挺好个小男人,多闹挺哄?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啊,好胳膊好腿的过这庄稼院日子还费劲儿呢,更何况是这样的情形。”
从最实际的情况来讲,结婚娶妻,不论是哪家的姑娘,对于华宇康来说,都是他似乎无法逾越的禁区。这都是由于他罕见的贫穷所致。他听了田大嫂的话,自然无话可说。“怎么办?”他想,“如果不答应这件事,那太不合情理了;如果答应这件事,那么……唉!也罢,仰天长叹吧——去吧去吧,何不学学姜太公呢?”想到这,他便又开口:“我——”
“我明天就跟我姑姑、姑父说去”,田大嫂真是快人快语,“你别又‘我我’的了,这事由不得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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