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冬天来得很晚。人们忙完地里的活,开始猫冬。就是从这时候起,“麻将”和“斗鸡”这两个怪物就像幽灵一样,逐渐的在小寒村扩散开了。一些条件稍好的农户率先搞起了这两个“项目”,而一些条件不好的却经受不住诱惑,也跟着起哄。“麻仙”和“赌徒”越来越多。“幺伍”、“贰伍零”和“色龙”、“混龙”、“炮”等等,这些极具“现代玩法”的所谓游戏,悄悄地走进了这个穷山沟。
对于这种贵族式的娱乐,当然不属于华宇康,他只有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冬天闲来无事的时候,看电视就成了他打发时间的重要方式。然而,谋求娱乐永远不是他看电视的唯一目的。当他得知某大学函授大专班招生的信息时,他喜出望外,立即组织家庭成员“集体开会”研究,并一致决定拿出260元钱来,同意他报名参加农牧专业的学习。这种方式确实有很大的好处:既不脱产,又能学到知识,还能照顾着家里,而且学费低廉、实惠;还有就是学期短促,仅有两年,催人奋进。就这样,他采取“一箭多雕”的方式,一面生产,一面学习,开始了艰苦的自学生涯。
“小雪”节这一天早晨,下了一点清雪。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了。人们该扎堆的都去搓麻将或“斗鸡”了。这一天,华家起得很迟,华母在厨房烧饭,腾腾的热气从两个耳窗冒出来。
“哟!还没吃早饭呢,这热气腾腾的,给宇康小弟找个女人,老姑你不也轻松轻松!”一大早,田大嫂一边嚷嚷着,一边跨进屋来。
“啧啧,我的姑,都快六十的人了,还这么忙碌。本来这眼神就不够使,再加上一双老寒腿,真够呛,忙啥时候是个头啊。”一进屋,她仍旧唠唠叨叨。
“他嫂子”,华母说,“咱女人不就是给男人做个饭吗,你姑父天天上班,你兄弟在家忙着干活,照顾一家老小,这饭我不做谁做呢。”
“是该做的,但怎么说也该有个儿媳妇替换替换,宇康也老大不小的了,还等什么呀?”
“亏你会说话,亏你为弟弟着想。”华母说,“咱们前院后院的住着,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这一家老弱病残的不说,单说这又黑又脏又低又矮的破房子,谁会稀罕呢?即便是人家姑娘愿意,娶过来成了亲,你叫他们小两口往哪住?再说,现在这年月说个媳妇,手里头没有个万八千块钱的,能娶到家吗?唉,真是愁死个人。”
“姑姑净不说实话”,田大嫂故意躲闪,“宇康现在也不念书了,在家务农也有几年的光景了,这几年的年景还不错,怎么说也该有点积蓄;这还不算,我姑父在村上干了这么些年的会计,怎么说也该有点外快,再怎么着也比土老帽儿强,尤其是干会计这行的,这年月有几个不贪不占的,不贪不占才是傻帽儿呢。”
华母苦苦的笑了笑,连忙说:“这几年可苦了你小兄弟了,全仗着他支撑着这个家;至于你姑父,那更不用提,一辈子老黄牛,一辈子两袖清风,哪有什么外快?瘸拉叭叽的什么忙都帮不上,就挣那点死钱,能管多大用?今儿个也就是你敢说‘不贪不占是傻帽儿’,换了个别人,他非骂你不可……”
“怎么着也该有点儿攒头”,田大嫂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说道,“这几年也没有大的花销,也就是宇诚经常抽风,找大夫吃点儿药花点儿钱,花大钱治大病是不可能的了,反正也是治不好,算了算了……至于老老爷子,国家还给点儿补助呢,至于大兄弟……给补的就更多点儿……不管怎么样,一家几口人,上班的上班,种地的种地,一年的收入也不少;这样子家有家外有外的人家,打着灯笼还不好找呢……”
田大嫂这会只顾着抬着头唠叨,华母早已泪流满面。
“唉,我的姑”,田大嫂一低头,这才注意到华母的神情,连忙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想了,宇健牺牲在法卡山上,也是他的光荣,节哀吧,还是想想现在吧,还是现在要紧。”她停了停,回过头来,看了看满脸无奈的宇康,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然后开口说,“小兄弟,你说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成家立业了,跟嫂子说说,你想找什么样的女人,嫂子我包了,就凭我兄弟这样的小男人,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文化有文化的,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啊?咱还得挑挑捡捡呢,不就是家里困难点儿吗,这是暂时的,日子好好过,别灰心,驴粪球子还有发烧的时候呢,太阳不总在一家亮着。”
宇康摇了摇头,仍旧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谢谢嫂嫂关心,现在我能怎么样,‘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吧。”
“胡说,葱太公钓鱼也是白搭”,田大嫂颇具奚落的味道,“再说了,光钓鱼能过日子吗?你看谁拿根大葱钓着一条鱼搂着过日子的?要钓也得钓女人……‘打鱼摸虾,耽误庄稼’……可这女人也不是随便能钓的,好不容易钓上来一个,不是死的,也是个豁嘴儿。”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又活跃起来。
“他嫂子”,华国强面带喜色地说道,“我看这件事先这么办,你先给宇康物色着,有了合适的人让他们先相处一段时间,等以后条件成熟了,‘八’字有一撇了,就好办了。总之,怎么也不能让宇康打光棍儿。”
“嘿,对!”田大嫂满脸笑容,“还是姑父说得对,就照着这个办。”然后转向宇康,“嫂子保准给你弄个白净漂亮的理想佳人,别的好词儿我也不会说,咱们一言为定,您二老就听着好信儿吧……哟,饭菜都要煮死了,你们快吃饭吧,饿了一早晨了不是?”
田大嫂说完话,起身走了。
日子慢慢过去,不觉已是隆冬。
一天夜里,大约午夜十二点,打麻将的灯光还没有熄,星星点点的还亮着几个。看那灯光雪亮的样子,好像没有一点疲倦。
华家的灯,这时也没有熄。
凌晨三点的时候,外面的灯光都没有了。
华家的灯,这时还亮着。
清晨七点左右,只见田野赶着马车停在了华家的大门口,有几个人抬着一个打了卷的破席子放在马车上。车上还有铁锹、洋镐等农具。
马车向着东北方向奔去,在一个墓地停下来。一个人下了车,抡起了洋镐;几个人轮流着,也抡起了洋镐。大约一小时后,一个大土坑终于刨好了,几个人喘着粗气,稍事歇息,把那个打了卷的破席子放了进去。
华家的坟地又多了一个新坟——十七岁的华宇诚终于走完了短暂的一生。
华母等一干人痛不欲生,哭声一片,不必细述。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小寒村的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
“华宇康家的一块洼地,跟别人家的不一样,满地的‘白条子’,不知道搞的什么名堂。”一种新奇的议论,很快从小寒村传出来,又传遍了四周的十里八村。
宇诚走了。悲痛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从另外的一个角度讲,华家的负担却大大的减轻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这就给宇康提供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钻研农业生产技术。人们议论的“白条子”,在小寒村人们的眼里,的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事物。但是这对于华宇康来说,却不是什么新东西,因为玉米地膜覆盖技术虽然不是华宇康的发明,他只是发现了它,并把它从外地率先引进来,不过,相对于外地来说,这当然是已经成熟的生产技术和生产经验。引来了先进的农业技术,同时也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
“比纸还薄的一层白塑料铺在那儿,能管多大用?”实践出真知,事实胜于雄辩。华宇康利用这项先进技术,把自家的10亩洼地里的农活全部集中到春天来干,最后,就等着秋天的结果来给人们答疑解惑了。
其他几十亩露天地怎么办?当别人扛着锄头,天天下地干活的时候,华宇康又跟别人的不一样,他背着喷雾器往地里喷水,半天喷一大片。
“说来更奇”,有人议论说,“华家的地只长苗不长草,不知道又是搞的什么名堂”。村民哪里知道,当别人扛着锄头天天下地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华宇康正背着喷雾器往农田里喷锄草剂呢。别人家两三个劳动力还忙得不可开交,他一个人干活还闲着半个身子。“要是不搞点儿先进玩意儿”,华宇康自豪地想,“这么多土地得把我累死,我一个人哪是你们两三个人的对手?这回好,你们都上山干活,我在家里睡觉。”
由于新技术的应用,华宇康确实比别人显得悠闲多了。
“我说兄弟”,一个人进来便嚷,“你可真清闲自在,还不上西坡看看去,跟我地挨地的那块地,满地的灰菜西天谷,粘豆包儿掉地上都不粘土……我可不跟你说了,我回家歇着去了。”
——有一天晚上,宇康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田野进来了,一进屋就这样说道。
听了田野的话,宇康倒是有点儿半信半疑。第二天,他扛着锄头看看去吧。果然,真是满地的灰菜西天谷,现打药也不管用了。这下可坏了,够忙些日子的了,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办法,铲吧,一锄头一锄头,也学起别人的样子来了。
天气异常火热,宇康汗流浃背。
“下午再干吧!”田野在他的地里喊,“这天太热了,真晒‘盖子’(脑壳),都兴许晒塌喽,回家吧!”
“不行啊!再干一会儿。”
……
第三天,天气照样火热。
“明天再干吧!”田野几乎在同一时间又喊道,“这天太热了,快回家吧,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雨大风和冰雹,看刮到外国去回不来。”
“那就当一次旅游,还省路费了呢……再说了,雷阵雨都是午后多,头午没事儿,这响晴的天……”
田野回家了,宇康继续干活。
他干着干着,天不知不觉的暗了下来,比先前凉快多了,宇康很高兴。哪知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西北方向有一大块黄云,向着东南方向迅速袭来。宇康一看大事不妙,赶紧扛着锄头往家跑;跑到半路,来不及了,只见黄云后边的黑云直翻个儿,铺天盖地的就到了,一霎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等宇康跑到家时,就跟落汤鸡一样了。
隔了一天,等宇康再去的时候,着了雨的野菜更是一片葱茏,铲起来更费劲了。接连几天,他终于就要把这块荒地拿下的时候——
“宇康——!快回家!老老爷子不行啦!”田野突然慌里慌张地岀现了,并且向他焦急地喊道。
“怎么回事?”宇康惊愕地问道。
“前几天的雨太大,积了水,老爷子去解手,路滑,摔倒了,就没起来。”
宇康旋风一般跑回了家,扑在爷爷身上,放声大哭。
这时候的华天雄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微微地睁开眼,嘴唇略微地抖动着。宇康把耳朵移近,听到喉咙里发出一丝声音:小鬼,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讫而终。